第83章
冯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和不容错辨的虚伪, 像一块油腻的抹布,擦过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他站在那里,西装革履, 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精准地锁在夏篱身上,完全无视了旁边乐苗和方茴惊疑不定的眼神, 以及梁清波瞬间煞白的脸。
“缘分?”夏篱放下水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抬起眼,目光冷得像冰,直刺向冯哲, “冯总觉得, 这种处心积虑安排的‘巧合’, 也配称为缘分?”
她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餐厅背景的爵士乐,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锋利。
冯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 甚至更添了几分令人作呕的“宽容”:“看来夏同学对我误会很深啊。我只是恰巧在这里用餐,看到你们几位青春靓丽的女士,过来打个招呼而已。”
“既然只是打招呼, 那打完了就请赶紧离开吧这位先生。”方茴警惕地看着他。
她虽然不清楚他和自己室友间是什么关系,但看夏篱的态度和对方脸上虚伪到令人不适的神情, 她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坐在方茴对面的乐苗就没有她那么冷静了,闻言止不住一脸嫌弃地看着冯哲, 直言道:“‘青春靓丽……’yue……你也太不要脸了吧!小心我们告你骚扰!”
“你——!”冯哲脸上挂不住,但又碍于公共场合不便发脾气,只是冷冷看了眼穿着打扮五颜六色的乐苗说了句:“没教养的花蝴蝶。”
“我靠,给你脸了是不是?!”乐苗气急拍了下桌子, 撑圆了贴着粉色假睫毛的大眼睛,“明明是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登徒子过来给我们搭讪找麻烦,我还没骂你长得丑的老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苗苗。”察觉到卡座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周围几桌客人的侧目,夏篱轻轻拉住了气得发抖的乐苗。“冯总请回吧。我想我们之间没有特意打招呼的必要。”
冯哲见此,似乎笃定了夏篱为了颜面不敢在这里把事情闹大。
他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夏同学,年轻人有脾气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我知道你们拿到了启明的投资,翅膀硬了。但商场上,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之前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为此我向你道歉。但今天正好碰上,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化干戈为玉帛,对你们团队未来的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必因为那一点小误会,断送了大好前程呢?你说呢?”
他话语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夏篱看着他这副嘴脸,只觉得一股恶心感直冲喉咙。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知道在这里和冯哲争吵毫无意义,只会让室友难堪,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她深吸口气,抬头看着冯哲用力抬起唇角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既然是跟社团有关,冯总还是直接和我们社长对接比较好,我只是个普通社员而已。”
“夏同学别开玩笑了。”冯哲闻言嗤笑一声,“我在商这么多年,要是连你们那个‘傀儡’社长都看不出来,我也别混了。”
“……”
夏篱眉间紧紧皱起来,闻言刚想开口再说什么,这时餐厅入口处却传来一阵不大却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骚动。
几名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警察在餐厅经理的引导下,步伐迅捷而目标明确地径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柔和的爵士乐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客人的低语和碗筷碰撞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
冯哲背对着入口尚未察觉,还在试图对夏篱施加压力:“夏同学,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知道你们现在……”
“请问,是冯哲先生吗?”一个沉稳的男声打断了他的话。
冯哲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质问什么,声音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是三名表情严肃的警察,为首的一人出示了证件,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寂静的餐厅里回荡:“我们是北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冯哲,你涉嫌利用职务便利,侵占国有资产,套取政府专项补贴且数额巨大。现在依法对你执行逮捕,这是逮捕令。”
说着,另一名警察上前,亮出了那张盖着红印的文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冯哲脸上的从容、算计、虚伪,如同劣质的涂料般瞬间剥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瞬间褪尽血色的惨白。他张着嘴,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你……你们搞错了!不可能!我是冤枉的!我——”他猛地反应过来,试图挣扎辩解,声音尖利而慌乱。
但警察没有给他多余的机会。两人上前,动作利落地一左一右控制住他,冰冷的手铐“咔哒咔哒”两声,清脆地锁住了他的手腕。
那两声金属撞击声,简直像是两道惊雷,劈开了餐厅里闭塞的空气,也狠狠砸在夏篱几人的的心上。
乐苗和方茴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完全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惊呆了。
梁清波更是浑身剧烈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比冯哲还要难看,她死死地盯着被警察制住、狼狈不堪的冯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
夏篱也怔在了原地。
她虽然对冯哲不论从心里还是生理上都有一种深深的厌恶,但她也万万没想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时间、地点突然上演。
看着刚才还气焰嚣张、试图威逼利诱她的冯哲,此刻像一滩烂泥一样被警察架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冤枉”、“我要找律师”,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荒谬感。
“唐简……唐简!”被警察半拖半拽快到门口的冯哲突然发疯似的回头,瞪着夏篱涨红着双眼嘶吼:“我不会放过他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污蔑!他是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他的——”
夏篱神情一顿。
警察迅速带着声嘶力竭的冯哲离开,餐厅里死寂了几秒后,伴随着不断往夏篱这边探究的目光,爆发出更加热烈的窃窃私语。餐厅经理在一旁不停地道歉,试图安抚其他受到惊扰的客人。
但夏篱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她的目光缓缓地、沉重地,转向对面仿佛灵魂出窍的梁清波。
冯哲的被捕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海浪虽尚未平息,但此刻,夏篱心中更汹涌、更刺痛的情绪,却是针对这个她曾经视为朋友,朝夕相处的室友。
梁清波这种从背后的、带着欺骗的捅刀,让她感到心寒彻骨。
“为什么?”夏篱开口,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失望。
她心里像是堵着一块冰,又冷又硬。
她可以接受竞争,可以接受失败,甚至可以接受陆子航那种摆在明处的恶意,但她无法接受来自身边人的、如此处心积虑的背叛。
梁清波猛地一抖,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一样,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上夏篱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和包容,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伤痛。
“对不起……篱篱,对不起……”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到他会直接找过来。冯总他……他之前只是问我你今天做什么……他说他只是想找个机会再跟你好好谈谈合作。他还说他很欣赏你的能力,觉得之前有误会……他说只要我能帮他创造个偶遇的机会,他就能说服你,以后可以给我介绍实习……就算、就算我以后要读研,他也可以找相熟的老师帮我写推荐信……我想我们社团确实遇到了很多困难,想着或许可以一举两得,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
“没想到?”夏篱的声音平静的可怕,“梁清波,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从你瞒着我和陆子航接触,到后来在赞助的事情上含糊其辞,再到今天……你一次次选择隐瞒,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现在一句‘没想到’就想把一切抹平吗?”
“陆子航?”一旁的方茴闻言难得也惊疑地瞪大了眼:“等等等等!你们究竟是在说什么啊?大波和陆子航怎么扯在一起了?还有篱篱,你们航模社的赞助怎么还跟大波有关系了?我怎么听不懂啊……”
乐苗双眼滴溜溜地在夏篱和梁清波之间转来转去,忽而福至心灵地张大了嘴,说,“所以……大波国庆假期前加的那个常常忙的不见身影的神秘社团其实是航模社???”
但这些问题,夏篱现在没有丝毫心情和她们一一解释什么,她只是看着梁清波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和怒火:“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谈,我想也许你有什么苦衷,也许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你不是糊涂,你只是做出了选择。”
“不是的!篱篱你听我解释!”梁清波慌乱地抓住夏篱放在桌上的手,却被夏篱猛地甩开。
“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和陆子航越走越近?解释你怎么把我们的项目进展、我的行程透露给冯哲?解释你为什么要帮着外人来算计你的室友?!”夏篱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梁清波,航模社的事是我个人的选择,我从未强迫过你什么。你选择跟着刘雨萱,选择接近陆子航,那是你的自由。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矛头对准我,更不该用这种下作的方式!”
“是陆子航!是陆子航跟我说……他说只要能让你们不顺,他就能帮我争取到更多资源,能让学姐更看重我……她手里的资源到时候都会是我的,”梁清波用掌心抹了把脸上的泪,抽噎着说,“他说你们那个项目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注定会失败,还不如早点认清现实……我、我只是不想落后,我也想做出些成绩……刘雨萱学姐马上就要出国了,她手里的资源……陆子航说他可以帮我……”
梁清波断断续续的哭诉,拼凑出了一个更清晰的真相。
是陆子航在背后推动,利用梁清波的急于求成和对资源的渴望,将她变成了插在夏篱身边的一颗钉子。而冯哲,或许是陆子航引来的,或许是他自己嗅着味道找上门的,但无论如何,梁清波都成了那个“引路人”。
几乎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的方茴和乐苗,听得目瞪口呆。
“陆子航那个王八蛋!还有刚刚那个冯哲!他们……他们简直……”乐苗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梁清波,“大波你傻啊!他们摆明了是在利用你啊!你怎么能信他们的鬼话!”
方茴也有些无言以对,“大波,你……你真的太天真了,怎么能……怎么能对篱篱做出这种事!”
梁清波只是捂着脸抽泣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
夏篱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说不出话的室友,心中一片冰凉。
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所有的侥幸都化为乌有。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连争吵和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拿起自己的包,看向乐苗和方茴,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这饭我吃不下去了,我先回去了。”
“篱篱——”乐苗和方茴同时叫她,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没事。”夏篱对她们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们……陪她一会儿吧。帐我先结了。”
她不想再看梁清波一眼,转身径直往收银台走。
方茴因为梁清波在外堵着不方便,只好示意乐苗快跟上夏篱。
等结完账从餐厅里出来,夏篱才发现乐苗还跟在身后。
“我没事苗苗,你回去吧。”她看她笑笑,“我想自己待会儿。”
乐苗虽然平时有些咋咋唬唬,但真要她这么安慰人,她也确实不知道这时候能说什么。
“篱篱……你别太难过啊。”她拽拽她袖口,满脸担心地看着她。
夏篱笑着摸摸她粉色的假发,摇摇头,“不会的。我自己待会就好了。”
第84章
初冬的傍晚, 天色暗得早。
不过五六点钟,街道两旁的商铺已经亮起了暖黄的光,与灰蓝色的天幕交织在一起。
夏篱独自一人走在熙攘的人行道上, 周遭的热闹仿佛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餐厅里发生的一切如同默片电影般在脑海中反复放映。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又闷又痛。
经过陆子航的刁难、项目申请的波折和寻找赞助的艰辛, 夏篱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韧,可以面对外界的任何风雨。却没想到最伤人的利刺,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身边最亲近的方向。
她和梁清波,虽然不是和孙翡那样无话不说的挚友,但也是朝夕相处了快一个学期的室友。一起熬夜复习, 一起分享家乡特产, 一起在深夜聊过对未来模糊的憧憬……那些日常的、细碎的温暖, 在此刻回想起来, 却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心上。
信任一旦崩塌,重建谈何容易。
冷风拂过脸颊, 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夏篱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河边步道。河水在暮色中静静流淌,倒映着对岸繁华的灯火, 波光粼粼,却照不亮她心底的沉郁。
她找了个临河的长椅坐下, 望着漆黑的水面发呆。冯哲被捕前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再次回响在耳边——“唐简!我不会放过他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污蔑!”
是唐简。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向来说到做到。
她记得答应周予去参加交流会的早上过后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出发前,将近一天半的时间她都没再见过他。当时他跟自己说有个实验数据教授要的急, 交流会前他可能要泡在实验室里记录,没时间陪她一起吃饭了。
当时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想想,想必他就是利用那短短一天半的时间搜集了冯哲那些隐蔽的罪证,并且如此精准、雷霆般的出手。
不论那天在云顶餐厅的洗手间里唐简对冯哲说了什么, 那都不仅仅是警告和威慑,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解决”——他一早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为她扫清障碍,以一种最彻底、最不留后患的方式。
心里那团冰冷的郁结,似乎因为想到唐简,而渗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夏篱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唐杀千刀”四个字。她看着那名字,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喂?”她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唐简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在哪?”
他果然知道了。
夏篱并不意外,大概是乐苗或者方茴给他发了消息。她报出了河边步道的位置。
“在那等我。”唐简说完便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