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生的赔偿款有一百二十万,许竹和许梅先前都垫了钱,身上也都有债务,许梅仔细地算着账,先把各家的债还掉再分钱。
许杰坐在灶边烧火,她往灶膛里丢了一把花生和红薯,使劲儿拉风箱,偶尔抬头看向切菜的许竹。
许竹的指头上不知道干什么染了颜色,还贴了创可贴,关节粗大,皲裂严重,典型的劳动妇女的手。
许杰把花生从灰里扒出来,剥了壳,用手指把红色的花生衣搓开。熟花生嚼起来很香,许杰把花生米喂到许竹的嘴边。
许竹只吃了几粒,就说:“姐不吃,你自己吃吧。”
她直起腰的动作显得很艰难,背一直佝偻着,仿佛老化的器械。
她总是很累,许杰在许竹身上看到了妈妈的影子。那恍惚的幻觉把许杰吓住了,她垂下眼帘,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担心。
吃饭之前,许梅把账算出来了,刨去她和许竹的钱,还剩下几十万,她问许竹:“大姐,你说怎么分?”
许竹说:“平均分。”
“凭什么平均分?”许拦第一个不同意:“许杰从小到大,比我多花了那么多钱,我在这个家里获得的资源从来都是最少的,这一次不应该补偿我吗?”
“小杰要上学,得给她把钱留够。”许竹说:“你不要嫉妒她,谁让你考不上高中的?”
许拦努了努嘴巴,筷子一摔,站起来吼道:“不公平!”
许竹和许梅都不说话,许杰一直事不关己地吃着饭,一只鸡两条腿,都被她吃了。
许拦满腹委屈地跑出去,直到晚上都没回来,许竹出去找了一圈,打她的电话也不接,气得直跺脚。
许拦跑去了邵勇家。邵勇还和父母住在筒子楼里,地方比她家的自建房还小,多一个人都抹不开脚。
许拦只能窝在邵勇房间的床上,隔壁就是他父母的卧室,完全不隔音,这边放个屁,那边立马就听见了。
许拦和邵勇闷声做完爱,低声跟他哭诉着家里的不公平,大姐只疼许杰。
邵勇抱着她:“现在不是有我疼你了吗?别难过了。”
“还好有你。”许拦抹抹眼泪,也只有在邵勇面前她才是被宠爱的小女孩。
邵勇叹气,许拦又蠢回去了,这个时候是谈公平不公平的事吗?重要的是钱,她总是搞不清楚重点。
他跟许拦说:“其实你想拿到更多,也不是不可能。”
“你有什么办法?”许拦问。
邵勇说:“你还记得你爸是怎么咽气的吗?少不了许杰的事儿,你大姐总不能看着她去坐牢吧?”
许拦瞪大了眼,“我怎么忘掉这茬了?”过会儿她又纠结起来,“那我真要把许杰送进去吗?又没证据。”
“傻瓜,当然不会。”邵勇笑了,“把你大姐唬住就行,她那么疼许杰,为她出点血也是应该的。”许竹这种平头小老百姓,胆小怕事,不要说坐牢,就是被警察传唤都吓个半死。
*
许杰一放假,就去许竹家帮她做家务。
许竹舍不得她,让她不要总是过来,还有一学期就高考了。许杰说不会因为这点时间就耽误学习,她心里有数。
许竹的两个小孩都很会哭,大的哭完小的哭,小的哭完大的哭,没完没了。许杰给小的换尿布的时候看见他屁股上的青斑。
她怒火冲冲地跑去她小姑子的房间,质问道:“你们谁掐他了?”
小姑子面对冲进来的许杰,也喊:“乱讲什么啊你?”
“他屁股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两个小姑娘厮打在一起,许竹的婆婆拉开许杰,“我还没找她算账,你还好意思找我要说法,她虐待我的孙子!”
“谁虐待你孙子了?”
“你姐啊,还有谁?”
“放屁!我撕烂你的嘴!”她指着这两人骂:“再让我看见你让我姐给你洗衣服,吃她的营养品,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丢茅坑!”
“神经病!你和你姐都是神经病!”
“警告你们,我姐不是来给你们当保姆的。”许杰恶狠狠地说,“我以后会经常来,谁都别想欺负她。”
许杰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是许竹掐的孩子。她不理解,因为不符合逻辑。她同样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说许竹是神经病。
*
许拦和邵勇来找许竹的那天,带了好几个男的在门口守着,把许竹堵在家里。
许拦让许竹把赔偿款的一半儿都给她,否则她就去告发许杰杀了许长生。
许竹看着涌入自己家的陌生人,又惊又怕,气得喘息不过来,质问许拦:“你带着外人,把你妹妹往死里整,到底谁是你的亲人?”
“狗屁亲人,这个家里谁对我好了?”许拦说:“我现在只要钱,钱才是好东西。”
许竹不能给这钱,姊妹俩争吵几回不下,彼此都红了脸。
邵勇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姐,小妹可能是你们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也许这次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影响不好啊,背着杀人的嫌疑,她以后还怎么找工作结婚,过自己的生活呢?”
许竹想到了许杰,心里一阵疼,最终答应了把钱给许拦。
许拦拿到钱,却突然难过起来:“你果然一点都不疼我。许杰犯那么大的错,你都恨死她了,现在还肯用钱帮她摆平。你怎么能那么偏心她?”
许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一刻最恨许杰。
许竹不想再看许拦一眼了,“我是不是说过,你好好上学我也供你?家里吃的喝的,哪次不是紧着你们两个小的?小杰有的衣服,我都给你买了,她还穿你不要的,你还要我怎么公平?”她说到最后,声嘶力竭,“爸妈撒手走了,留下这么个破败的家。我也想让你们过好日子,可我没钱没本事,我尽力了!”
许拦站在那沉默了好久,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从许竹家离开了。
那次恐吓以后,许竹好像掉了魂,在房间里好几天都没出来。
许杰再去看她,才知道许拦为要钱,还带了邵勇过来威胁,是许竹的小姑子告诉许杰的。
许杰要去找许拦把钱要回来,许竹拦住她,“你三姐以后会知道错的,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受委屈,一时犯糊涂了。”
无论她们谁犯错,许竹都会原谅。许竹把妈妈临走前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照顾许长生,照顾三个妹妹。
许竹说:“钱给谁都无所谓,姐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
许杰紧紧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登登,她恨不得把许拦宰了喂狗!但是她又清楚许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护自己,心中万分愧疚。
许杰的眼睛红了,又跟她提上次的事,“姐,等我出去上学,你就去陪我吧,别在村里待着了。”
许竹的眉目间积聚着散不开的忧愁怅惘,却笑着点头,说:“好。”
许杰见她终于答应,心里高兴,洋洋洒洒地畅谈着未来:“我肯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找到很好的工作,赚到足够的钱,给你买属于你自己的房子。你在家里种花养草享清福,我就周末回来,你给我做好吃的。”
许竹摸摸她的头,说肯定相信她的。
许竹当然知道,许杰绝对不无辜。她聪明但蔫坏,对许拦的情绪视若无睹,在许拦感到委屈的时候故意砸吧嘴,激怒她。
但许竹是大姐,她会永远照顾她,保护她,包容她。
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
高三下学期开学以后,许杰有接二连三的模拟考,周假也变成了月假。她就没怎么去许竹家了。
她的手机在周内不开机。
那天是老师过来通知许杰的,一脸沉重,让许杰回宿舍收拾东西,说你家里人出事了。
许竹从她家前面的河堰上掉下去,在河水里泡了一晚上。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手脚发白,肚子膨胀的很大,面目全非,已经死亡好几个小时了。
河边被警方拉起了警戒线。
许杰发了疯一样冲过去,也只是匆匆看了许竹一眼,就不让她看了。她不相信许竹就这样死了,说好了等她上大学去陪着她的。
怎么就死了呢?
许杰笃定,是许竹的婆婆把她推下去淹死的,这个老太婆坏透了,总是欺负许竹,大冬天让她洗那么多衣服,不停地做家务,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许竹的婆婆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不愿意闹大,想悄悄火化埋了。但许杰疯狗一样乱咬人,老太婆说你姐本来就有精神病,一到晚上就哭,打孩子,还说听见她妈站在河堰上喊她的名字。
“我看,她是下去找她妈了!”
村委会的人和警察都安慰许杰,说会给她一个真相的。
警察固定了证据,许竹的尸体也被带走了,可初步就排除了刑事案件,他们请了心理专家,专家根据许竹生前的行为举动,说她很可能是产后抑郁,生活遭受重大打击,自杀的。
许杰很想找到一个人去怪,为许竹的死负责,可是没有人。
她又一个人回自己家,这条路很长,山连着山,她从傍晚走到第二天凌晨,走走停停,也昏倒在路边,又醒来。
后来她站在山坡上,看见太阳升起来了,就像他说的,绘山、绘路,绘山川万物。
可是许竹,我好痛苦,你知道吗?
并没有巨石一下子把她压垮,都是细碎到不能再细碎,轻到不能再轻的痛,像蒲公英的种子,飞进她的嗓子里,她不能呼吸了。
许竹,你带我走吧。
她蹲在地上,张大嘴巴,嚎啕大哭。
这样美好的世界,这样瑰丽的风景,却把她最重要的人都带走了。她的妈妈,她的姐姐在成为母亲以后,都在自我献祭。而她,是助推她们死亡的刽子手。
她恨死这个世界了。
-----------------------
作者有话说:恶之花全部结束。
后面还有蒋垣视角,但恶之花只是许杰的故事,就不写在这里了。
写这部分我听了蛮多怀旧老歌的,整理了部分歌单:
《小小》
《凹凸》、《胆小鬼》
《外婆桥》
《阿楚姑娘》
《落叶归根》
《地尽头》
《没有人像你》《会呼吸的痛》
《茉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