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想象的不同,没有喧嚣街坊,没有大红灯笼,黄白的纸钱飘了漫天,长街无人。
无人,但是有无数的、数不清的残魂。
接踵而至。
她呆立在残魂中间,那些个死去的冤魂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从她身边穿过。
九渊想了许久,想到了今日大抵是人间的中元节。
怪不得这么清净。
夜黑风高,残魂挤满人间,九渊向前走去,看着周遭一切找不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走上一座小桥,有人从她身旁经过,轻撞了她的肩膀。
残魂只有幻象,残魂之中……有人?
她站在桥上回身,那个身影又走出去了两三步,后知后觉地回过头道:“抱歉,我……”
双目对上的瞬间,似乎天地间所有残魂皆不见。
只有他们两个,只有他们。
狂风卷过纸钱,穿过他们中间,对面那人望着自己,很久,很久以后才垂头一笑。
“果然。”
果然?果然什么?
面前男人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白发徒增了很多,数不完的烦心事涌上他的发丝,落下痕迹。
这个人九渊确定她没见过,但是……见到他却难过。
“我还想着,还能不能见到你……天师说得没错,您是天上的殿下,今日见了你,我倒安心了。”
他声音暗哑,压抑着低低哭腔,眼中却是喜悦极了的。
晦暗的地下,甜甜的葡萄,神庙与花野,布满苔藓的山洞,碰在一起的杯盏,皎月,长街……无数个画面渐渐织成她的记忆。
隔着红纱,少年清澈的眼眸,与晦涩的爱意。
纸钱打着旋落下,面前中年男子全然变了个模样,一身白衣,头发高竖,身姿挺拔。
他本该如此,鲜衣怒马。
“如此,我便安心了。”
他笑得温柔,眉目间尽是好看神色。
九渊眼眶泛酸,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名字,她试探性呼唤着:“北侯……川?”
北侯川呼吸一滞,抬眼看向她,一滴泪夺眶而出。
那日长街喜庆,红屑漫天,人来人往皆是喜色。
北侯川抱着已然不动了的双双,她一瞬拦在了他的身前,一道金光打入她的腹中。
不过眨眼之间,他看着双双瞪大了双眼倒地,北侯川抱着她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还没,还没来得及说完,还没有约定一起直到永远呢。
他们分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许多地方没有一起看尽。
她的身体火烧般得烫,在北侯川怀中,渐渐变成点点光斑,一并随着烈日消失不见。
任凭他抓,他扑,却是什么都没能留住。
最后只是沾了满手的灰,在街上脱力跪倒在地,发疯似地咆哮着,淹没在满街的锣鼓喧天中。
他想尽了办法,将那个地方封锁,满灵泽的寻找天师,可最终找到了天师,天师也终是摇了摇头。
如此,浑浑噩噩二十年。
起初他疑惑,不解,甚是找便天下能人志士,无论是谁,能把她带回来就好。
再后来便是生出恨意。
若是战死在沙场也好,能叫他有个怨恨的地方,能叫他起码带着她的尸体魂归故里,答应过她,要给她睡在自己铺软的棺椁中。
可为什么这样消失了,什么都没能留住。
空余一只琉璃簪,在她消失那刻掉落在地,四分五裂。
就连这次也是。中元夜里,生人避让,鬼门大开,他也只是想来碰碰运气罢了。
北侯川双手叠起,有礼一拜。“在下北侯川,不知神仙姓甚名谁?”
他的嘴是在笑的,眼睛却在流泪。
九渊心中顿生难过,属于双双的回忆纷至沓来,她望着北侯川,只能回:“盛九渊。”
北侯川一笑,似是将自己这二十年间的郁结一笔带过。
他双手交叉,缓缓叠于胸前。
“望九渊殿下今后一帆风顺,且让我这一小小凡人对您祝愿,神礼降福。”
神仙的一生何其漫长,他北侯川,不过是她百无聊赖的时光中,小小芥草罢了。
九渊不知该如何回他,他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和双双的回忆,避开了所有他们有过的交集,就像是现在一样,即便是擦肩而过,也依旧有分寸的不会停留。
她望着北侯川离开的背影,那段属于双双的经历,只能缄默于口。
对她盛九渊而言,是五重历练,是千灵石幻境,是大梦一场。
她看着无数发着暗光的画灵悉数奔赴去北侯川身边,为他照亮夜里的前路。他是这死寂人世间中,最后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对北侯川而言,大抵是无法忘却的一生罢。
这一生又何其短暂。
“我都说了,你改变不了什么了,去了也只会是徒增伤心,何必多此一举。”
未青连忙轻拍着九渊的背,看着眼前一滩滩触目惊心的红,眼下不止是伤不伤心的问题了。
未青双瞳忽地变红,发狠道:“我杀了她!!!”说着便要不管不顾地向外走。
九渊拉住了她的手腕。
“弄脏了上神画卷,抱歉,上神不要去找她了。”
“不找个屁!”未青愤恨转回身,“她羲和罔顾天规暴虐成性,一而再再而三做出那些个荒唐举动,本与我无关,我向来当个下饭的乐子听。可如今她欺辱到你头上,若我再不为所动,我要如何向你娘交代!”
她双瞳渐渐退为正常颜色,声音染上哭腔:“若青禾还在,你定不会受苦如此。”
提到青禾,九渊鼻头一酸,莫名想和这个只见了一次的上神撒娇。
她眨巴着眼睛:“过去的事怎么也改变不了,现在的事还可以,上神您不想拉我起来吗?”
未青一抹眼泪,嘟囔道:“这无赖一出也和你娘一模一样。”
无赖?九渊噗嗤一笑,漫天上下都说她娘是至高无上的武神,多么风光威武,无赖一词还是第一遭听。
九渊休憩许久,最后要拜别画中仙时,望着未青那依依不舍的眼神,九渊笑道:“上神,今后我会多来看望您的。”
她还是有些忘记了,没有找回来的东西,本以为见了人间之人会有眉目,可见了,心中却依旧像是缺了一大块。
未青刚要说些什么,九渊便知晓,定是要留她了。
九渊一口回绝。
“我不会沉溺幻境之中,今日不会,日后依旧不会。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还望上神一定将我拉回来。”
第71章
“阿渊不见了!”阿汀修竹慌慌张张转了一大圈,始终不见九渊的踪影,剩下那几个人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且珉这个知情的人叫梨行先生刻意差走了。
二人无头苍蝇似地找起来。
九渊碰巧回了槐园,看他们二人慌忙跑出去,也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便隐匿了身形跟上去。
路过一亭,亭中玉尘正和仙娥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忽地瞥见远处的阿汀修竹飞快缄口,强装镇定地收起了笑意。
本来没觉得他在这嘻嘻哈哈的奇怪,他忽地如此,必定是心里有鬼!
已经走过的阿汀折返,指着玉尘:“你瞧没瞧见我们家阿渊。”
玉尘不屑道:“小爷我刚历劫上来,上哪儿瞧去。”
他说得也确实有理,自梨行先生开了这个升五重的头,其他先生们听闻了,纷纷不甘示弱,丢着自己的弟子们就往千灵石幻境里塞。
可阿汀怎么瞧,都觉得他没憋什么好屁的样子。
阿汀探头望望,小亭中并无九渊踪迹,最后只好愤愤放下手,接着去别处寻了。
九渊抬步刚要走,便瞥见玉尘贼兮兮的眼神,他见阿汀与修竹二人走了,接着拉起仙娥们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
九渊停下脚步,蹲在玉尘和仙娥们旁边听着。
“小风师大人,这事儿我不敢多言,事关裂相神,这不是触人家霉头吗。”
玉尘沉思一会,努力在脑海思索,裂相,裂相……这是天界不能提的词,先生们从来不言,但他好像听师父讲过的。
“你接着说。”
那仙娥纠结片刻,嘴上嘟囔着:“哎呀你别让我再说了,再说我这小命就要不保了。”可还是忍不住倾诉的心,到底也是一五一十地讲起了那日自己所见。
那日她领了自家神仙的令,本欲去丹青坊找未青上神讨一副鸾鸟图,可进了丹青坊,却见玄机先生与梨行先生同在,并将通天炉与运作着的千灵石一并搬来,很苦恼的样子。
她没敢进去打扰,便在门口等候,依稀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梨行先生开口:“此事我与玄机商议许久,皆是觉得这是裂相的征兆,但我等经历尚浅,不敢定夺,便来寻上神帮助,如何助我这徒弟脱离裂相之苦。”
“杀了便是。”未青满不在乎地说着,无疑给梨行头上泼了一大桶冷水。“裂相自出现,从未见过破解之法,以我之所见,若不想神魂分裂,应断则断,及早杀了便是。”
梨行急道:“万万不可。”
未青侧头看他:“有何不可?”
“他……是我的徒弟。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若今时杀了他半数神魂,岂不相当于给他打回一重,甚是衍界都不及,一切都从头吗。”
“他又不是我徒弟。”说着,未青的手便向千灵石伸去,“天上有一个太阳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