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告诉她,那剑作为封印,正插在无烬之渊的妖主身上,而是话锋一转,说道:“那剑的下落我也不知。”
祭灵澈轻笑 ,知他在瞒着自己什么,倒也不再问。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便能完全想起来了。
她起身,看着他说道:“走吧。”
曲无霁微惊:“去哪?”
祭灵澈伸手指向外面说道:“思过涯。”
广爻峰草木葳蕤处有一断崖,崖前有一巨石,本是浑然天成的,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逐渐皲裂,慢慢的竟裂出字来,看着极像“思过”二字。
立在崖前,竟像是一座巨碑。
世人都道,此字乃九天仙人所赐,警醒后辈常省自过,勉励自身,勿要使仙道蒙尘。
借着夜色站在崖前,前无遮挡,浩荡深渊,抬头所望银月高悬挂,将空中细小灰尘照彻,几乎是流霜一般。
祭灵澈道:“我记得,我曾经在这,和你比过剑。”
“那天的月亮和今天的一样亮。”
曲无霁站在她身后,临风而立,夜风清爽,带得衣裳作响,白袍融在月色中,他淡淡道:“你想起来了?”
祭灵澈道:“一点点吧,我记得,我好像耍赖才堪堪赢了你。”
曲无霁轻笑声道:“是啊。”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望着对面的山头,良久才道:“我年少时,时常来这里练剑。”
“同门都不愿来,只说这里杀气太重,思过思过,像是站在神仙的眼底接受审视一样,不容得有任何差错。”
“可我想,若是连虚无缥缈的目光都害怕,又岂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呢。”
“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人来,这样月夜无数,我每每抬头看去,都好像在看天人的眼睛。”
“不过,”曲无霁道,“我已经好久都没到这里来了。”
“年少时,我万事问心无愧,立于明月之下,并不觉惭愧,而今,使我悔恨的事太多太多,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无过错了。”
“也不再思什么过了,我便只向前看。”
祭灵澈转过头看着他,轻笑一声:“万事问心无愧,原来你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啊。”
她不由得腹诽:那怎么骗我的时候连草稿都不打?
祭灵澈抬头看着澄澈月光,摊开手掌,月色滑落在掌心,她垂眸道:“月色怎么不算灵气呢?”
“只要是灵气,就定然能为我所用。”
她心随意转,慢慢地攥起手掌,好像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随后平平地一抽,竟然真的于虚空中,寸寸抽出一柄银剑来!
“借月……”曲无霁微微一怔。
只见她于崖巅而立,她将那柄月光化作的长剑横于胸前,风吹得她月白的衣袍烈烈,那剑似幻影一般,却又泛着银光,霍然被她握住。
比月更亮的是手中剑,比手中剑更亮的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看着对面那人,冷冷一笑:“大半夜的,多愁善感什么?”
“以往不谏,往事可追,思过思过,有什么可思的?”
“天上那帮神仙自己烂成一滩,对后辈要求倒是不少,待我飞升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石碑给砸了。”
她剑尖霍然前指,微微一笑:“出剑吧,曲无霁,我都忘了你的本事了。”
曲无霁看着她,只见她意气风发,那般的狷狂神色,与往昔相比竟半点未变。
他不由得晃了晃神,好像这么多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祭灵澈再次道:“出剑。”
“叫我见识一下,我送你的那柄盖世神剑。”
只听一声剑鸣,青魂剑霍然出鞘,只见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那剑通体青黑,上面密布虬曲的纹路,好像封印的法阵,剑身里似乎封着什么。
祭灵澈看着那剑,忽然心口绞痛,几乎是喘不上起来,手中幻化出来的那柄借月剑刷地散了,她头开始剧痛起来。
曲无霁一惊,忙握住她手腕,惊道:“你怎么了?!”
一瞬间万千记忆涌了回来,她只感觉识海好像要炸掉一样。
痛得她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心头也是空落落地疼,她紧紧抓着曲无霁的手,喃喃道:“这剑是,谈师兄……”
他骤然想起了很多人,师父,同门,都想起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们的死状。
……
若论世间君子,祭灵澈想,她大概只承认一人。
君子二字,祭灵澈本是极轻蔑的,她想那些不过是钓名沽誉,金玉其外之辈。
直到她见到了谈一固,才知道真的有人配得上这二字。
人如剑,君子不器。
谈一固几乎是不笑的,好像天生就不会笑,总是沉静地坐在一旁,很少抬起头来,总是在打磨着一柄又一柄的长剑。
世人都说,这人是个千载难逢的天才,是个被诅咒耽误的剑道奇才。
铸剑师常有,可是能把剑筑出器魂的,却是万里挑一。
祭灵澈向来不喜欢天才这个说法。
世人总是把别人的成功轻飘飘地归于天赋。
她知道,谈一固筑出的剑,一千柄中才有一柄堪用。
万万柄中,才可能会有神剑。
祭灵澈总是道,师兄,你这么爱剑,却根本拔不出剑,可觉得可惜?
谈一固拂过剑上的铁灰,只道,不可惜。
“我爱剑,并不一定剑要为我而出鞘。”
谈一固惜字如金,很少说话,只有在谈到剑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
他慢慢将七情六欲分出,筑成各不相同的剑。
他将怒火剥离出自身,筑就了杀湍剑,又将冷漠剥离去,便成了鸦羽……
筑的每一把剑,都有他的影子,而他渐渐的好像与剑融为一体,不嗔不怒。
人人都称赞剑的神威,其实称赞的不过是剑师的灵魂。
“师妹。”有一天,谈一固道,“若我死了,请把我的生魂筑到最后一柄剑里吧。”
祭灵澈不以为意,只笑道:“师兄,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是啊,他怎么会死呢。
谈一固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谈师兄对她是极好的,他对每一个人都是极好的。
包括颜尽尘。
祭灵澈至极都想不明白,颜尽尘为何要杀他。
为什么。
颜尽尘恨他。
非常地恨他。
她这师弟,自从来了逍遥门就跟着谈一固学筑剑。
与他朝夕相处数年,谈一固于他,几乎是亦父亦师亦友,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颜尽尘竟然恨他恨到,要将他内脏全剖出来,只留一具躯体,把他做成傀儡。
祭灵澈赶回来的时候,只捕到谈一固最后一缕生魂,正撞到颜尽尘在抱着他师兄的尸身,正在将傀儡丝慢慢植入他的尸体中。
仙盟发难,同门尽被屠戮,将她师门血洗一空,而她唯一活着的师弟,杀了她师兄。
她站在尸山血海里,愣愣地看着颜尽尘,只问他为什么。
可颜尽尘什么都没说。
她忙着去找仙盟清算,只砍下颜尽尘一条手臂,本以为他跑不远,想收拾完仙盟再找他算账,谁知道他这一跑,她竟再也没有找到。
她识海里又浮现出,颜尽尘人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的景象。
鬼城里四下漆黑,微弱的光照着他圆睁的双眼。
到死她都没问出,他为何要杀谈一固。
往事如烟俱往矣,而今想来,她师门真的再无一人了。
……
祭灵澈回到她鲜血淋淋的师门,发现了一柄残剑,正是谈一固的遗作。
她又想起师兄跟她说的话来,犹豫片刻,将捕到的那缕生魂,融到那并未筑完的剑中。
可是融进去的瞬间,她便听到了那生魂痛彻心扉的惨叫。
好像在被无尽烈火烧灼,只见那柄黑剑通体纹路骤然亮了起来,封印瞬间启动,神剑筑成,将她师兄的魂魄永远地禁锢在剑中。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光芒万丈近乎邪魅的长剑,听见成为剑灵的魂魄在哀嚎,直他正在受着无尽地折磨,她忽然间好后悔好后悔。
她抬起手,忽然想要将剑打碎,可她顿住了,剑毁灵亡,她再也没办法放她师兄出来了。
祭灵澈将手覆在这神剑上,想要与这柄剑结契,用自己的灵脉安抚受折磨的剑灵,可是却被一道邪压猛地弹开,忽然间神魂俱震起来,她知道,一剑不侍二主,一人也不可能有两柄剑,她已经有了鸦羽剑,这剑不肯与她结契。
祭灵澈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不是正好有个人,本命剑断了吗?
本命剑都是在结丹前选定,然后陪着剑主结丹,这样剑灵才能跟剑主融为一体,发挥最大神威。
彼时,她师门血都未干,她恨从心中起,心道,真是正好。
左右要废掉他才能解恨,干脆把他金丹挖出来,再把这剑送他,待到他重新结丹的时候,这剑不就是他的本命剑了?
他师兄作为剑灵,与剑主结契之后,被剑主的灵力滋养,便不用再受此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