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燃血以继只为听她言语二三,似这般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糊涂犯蠢失去理智到令人摇头的举动,他如何肯被她知晓?
掌中黄符忽地腾起一团火,颜浣月心道这黄符偏长的寿数到底还没到离谱的程度,赶忙诀将那团火抛到空中。
眨眼间,承载沟通符篆的黄符便化作黑灰纷纷飘落在地。
裴暄之轻轻拢住掌心燃烧的火符,火灼钻心的痛意与满心愉悦一同漫向四肢百骸,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火上,呲呲啦啦升起一缕妖异邪烟。
他才肯定方才不是做梦,是以在疼痛中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愉快,这珍贵的符灰要好好收藏起来。
若几十几百年后她不认,也好拿出来证明她也曾想见他。
小花猫趴在房梁上,看着那支烛火忽忽悠悠,时而将尽,时而大盛。
它似乎是觉得没意思,便甩了甩尾巴拨弄起从房梁上垂下的烟青色云幔,没一会儿,整洁的云幔便被它抓得乱七八糟。
不停有消息送来,裴寒舟几夜未眠,这算是他自任天衍掌门以来的常态。
近日他带着仍还重伤昏迷不醒的女魅守在这可随时查验儿子身体康复程度的小殿内,又在自己和女魅身边各自布了结界分隔开来。
他独自待着一道结界中,若不出结界,外人便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尽小殿内外,感知尽整个天衍山的灵力波动。
时值多事之秋,报到他这里的秘事太多,连云玄臣未死的这等事都只能推到今日细看,他便也没有再多管梁上那只顽劣的猫儿。
云玄臣未死,培生异婴,魔血养尸,所谋不可谓不大,不知其根系盘结多广……
外患不止,内乱频生,人族拥天赋灵根者甚少,能成修士者更少,早些年战死天堑了一大批,如今无论内外,都想在人族身上吸血吃肉,人族若倒,妖族必是下一个。
照此前与温掌门等人的讨论,引入不需自身修为多高的玄降一系弟子参与大计,如今看来,虽可能有些风险,但可以增加人族和妖族两方力量,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
他落笔在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纸张写道:“若以我族长存为重,玄降一系,为无柄之刃,握刀必有自伤之日,以法契约之,如生异心,除之务快……云玄臣,魏昭旧人也,阴以人身魔血私炼异妖……”
他顿了顿,继续写道:“其行虽异,似有侵吞此界之心,宜速剿,究其藏祸,诛。”
忽地,一缕微弱的青光从他桌案上的一处小法阵中漫出来,他停笔掐诀轻轻一抹,那青光便成了一列字句“魔宫太子亡,大丧一月,其所领南巡破阵之事搁置,六子内讧,事不知期。”
青光成字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这也只是他每日收得的魔族消息中的其中一条。
外乱,内乱,伴生。为着生存,外乱不止,无暇治内,内乱便会更加此起彼伏,天堑内外,皆是如此,是以人族才有治内的巡天司。
他只以灵力回了几个字,“知,依计行事。”
四个金光小字连同他写字的那张纸一同沉入小法阵中,消失不见。
他这才有些空闲,揉了揉眉心,抬头朝勾连法阵的灯烛看了一眼,火苗微弱至极,他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一瞬间,那火苗又忽地大盛其光,腾跃不止。
他起身走出结界,看着那蔟小火苗忽闪忽闪地,渐渐稳稳地燃烧着,略微放下了心。
小花猫从梁上跃下,差点踢到了灯烛,他一拂手将它捏在手中,面无表情地走进另一个结界中,将它扔到床榻上满身是伤的女子身上。
“既然醒了,装睡不难受吗?”
那女子双眸轻阖,整个人如一颗带了划痕的皎洁明珠,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笑,“假寐而已,裴掌门的床榻,多躺一会儿也值当几两银子,原本我正满意的事儿,你这般挑破了,可真叫我难为情。”
小花猫一脑袋钻进了她的心口,女子缓缓睁开眼,眸中水色氤氲,即便是脸上数道细细的刀口,也霎时间变得诡艳了起来。
裴寒舟波澜不惊地问道:“织絮令主,你为何会在那秘境玉棺之中?”
魅妖织絮坐起身来,掀开衣袖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上的数道细细的刀伤,不禁含笑说道:“裴掌门这话奇怪,我原是屈尊去为横玉他娘奔丧,碰上你儿子就重伤昏迷到今日,你不去问你的好儿子,却来问我?”
“他失忆了。”
织絮眸光微转,甩了甩手,“那我也失忆了,总之不过是儿子重伤母亲,又提前用玉棺将还有一口气儿的母亲收敛沉棺的事儿,你想了解得那么清楚,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裴寒舟淡淡地说道:“他根本不认识你,修为也不足以伤你。”
织絮摊了摊手,说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我自己喜欢,才重伤自己,躺棺材里等死,你搅了我的清净,我就造谣污蔑你儿子,总之,我这会儿醒了,就要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告辞。”
裴寒舟扔了几瓶药给她,说道:“伤快消尽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待一段时日吧。”
织絮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寒舟转身负手道:“妖族传来消息,横玉宸妃追随先太后逝,你若回去,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
织絮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直接抄起床榻边的药碗一把砸了出去,斥骂道:“万妖令还在我手上,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吞掉我的部曲?笑话!”
裴寒舟背对着她,药碗还未接近他便碎落在地,他平静地说道:“我们欲选玄降一系对抗魔族,妖仙是不必露真容的,若令主有意动用万妖令,我们倒可暂为庇护。”
织絮微微眯着眼看向他的背影,“横玉继位后剿魔只有旗号没有真章,他向来想偏安一隅,坐收人魔争斗的渔利,你和温俭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万妖令头上?”
“不。”裴寒舟淡淡地说道:“屠魔一时我族非是不可成,我们只是与妖族合作确保日后行动万无一失,至于你们内部如何盘根错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不会插手,妖族内部,也有看得长远的,譬如此番化解汀南之祸,便有尔族参与,也带来了数位隐世大妖的意思。”
织絮嗤笑道:“你们不会插手?那我当年垂怜于你,此番我落到你手里,你为何没有杀了我报仇?”
“裴寒舟,你可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温俭他们可知晓,当年的魅妖就是我呢?”
裴寒舟漠然道:“你若想天下皆知,我亦可广布名帖。”
织絮大笑道:“瞧你,我有家有室的,你又想让我为难,不过,魔族乃凭空而来侵占此间的‘神之倒影’,自然也是威胁妖族存亡的首敌,横玉那种东西……无怪万妖令不肯认他,早有妖族看他不顺眼了。”
颜浣月才离开汀南两日,汀南三阳谷地大祭仪上,有玄降弟子负妖仙纸人参与抬棺之事就已传扬到了她的落脚地。
皆言这是征招玄降中人参与剿魔的讯号。
颜浣月不用猜就知道说的是陆慎初。
到了已光明正大开始调动玄降之力的这个时候,她渐渐有种直觉,有些事,隐隐有些蓄势待发。
第124章 师母
“父亲, 三郎的事儿……”
云玄臣一身半旧黑衣坐在老旧的玄乌大案之后,头上也仅用一根毛着边絮的发带系着一头鹤发。
奢华会让人沉湎享受、失去斗志,他习惯于这种近乎贫寒的简朴。
除了银白鹤发外, 他整个人比站在案前的儿子们都还要年轻许多。
向来容颜不败之人,眉眼却难以欺人, 他一双锐利的眼眸中沧桑深藏,比真正的年轻人沉稳老成许多。
面对儿子们的询问,他只是继续看着手上的地图, 说道:“他败尽了汀南, 留在那里的人都为他而死,若他还有脸, 就该死在外面别回来。”
云若清与二弟云若梵对视了一眼。
他们家三三是父亲最爱的一个孩子,向来不要脸惯了, 前段时日丢了界碑秘境,说是落到了一个什么大妖的手上,连对方是谁都说不清。
还因欲杀裴寒舟的儿子,被裴寒舟发了追捕令, 又因夺物不成欲杀洛京虞十六郎, 被虞家追捕, 父亲才安排他躲进了汀南养伤。
没成想着小子坐镇汀南, 半点事不成, 还葬送了整个汀南暗藏的力量。
云若清知道,若是三弟真死在了汀南,父亲如今绝对不会如此淡然地勾描魔族地图。
闯了这么大的祸, 三弟肯定要躲一阵子才会可怜兮兮地回来,到时……到时说点儿不存在的委屈事儿,父亲不知又会将什么送给他。
云若清想了想, 说道:“我安排人去找找。”
云玄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只说道:“不必了,是时候该让他吃点儿苦,忙你的事去。”
云若清看了一眼身旁始终一声不吭的云若梵,说道:“父亲,璎璎此前误食天衍宗弟子的心头血伤了脸,这么久了,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就爱漂亮,我想用复生花试试……”
云玄臣不轻不重地说道:“璎璎已经死了,你说的是哪位?”
“父亲!”
云玄臣抬眸说道:“自魔族横空出世之后,这天下人族修士、妖族大能,有可登九霄履万法的虽少,却不是没有,可你知道他们为何不是殒身,就是散尽修为,或是困于天地之间,挣脱不得?”
云若清缓缓低下头。
云玄臣看着儿子的眼睛,说道:“元郎,你跟他们很像,私心、族情,会将你拖进尘埃之中,为着些不值一提的尘中蝼蚁,葬送自己修为与性命,你可以广传你的仁慈,但是不可以真的这么想。”
“父亲……”
云玄臣冷笑道:“我将璎璎送到神都门,你们本不该与她相见,却勾动得她野心四起,到处乱跑不能安分生活,野心够不上能耐,自己毒伤了脸,你若治好了她,是不是也要去治虞照施展医德?”
“那……虞照都快化了,复生花只有一株,不足以医治虞照。”
一旁一直一声不吭的云若梵终于开口道:“父亲,璎璎是您的女儿,自然如您一般志存高远,不过,她脸上的伤时刻向人昭示着她于虞氏有亏之事,说到底都是您的女子,大哥也只是考虑到您的脸面才提议用复生花的,不过她脸上的伤我看过,太过复杂,复生花也无用。”
云玄臣的目光继续落回地图上,冷冰冰地说道:“那以后就不要再提此事。”
“是。”
“送来的消息里,此次汀南,又有裴寒舟的儿妇?”
“是。”
想来沉肃的云玄臣竟自嘲一笑,道:“一个外门弟子,璎璎因她伤了脸,三郎因她栽了两次跟头,小孩子打架,两个加起来都玩不过裴寒舟家的……我要那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都不如当年多练两夜的功。”
这话说的……太粗糙了。
父亲很少会这么说话,也很少会提起年轻时的事儿,此时一提就是后悔要了两个不如人的东西。
父亲心里实际上对他们四个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云若清和云若梵也不确定自己在父亲眼里算不算东西,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言语。
颜浣月还未踏入天衍宗地界时,得了一道传音。
等她循着传音寻去时,就见到了一身布衣,挎着竹篮等在郊野的宋灵微。
“宋长老?”
宋灵微立在苍苍碧顷边,提着竹篮望着她,低声说道:“听说云玄臣的儿子逃了?”
颜浣月颔首道:“没找到尸首。”
“此番任务可算完成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宋长老,我从云若良那里拿到他充作内丹的……”
“不,据报来的消息,你在此番汀南之乱中查找尸妖有功,是以有资格拜入内门。”
颜浣月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宋灵微说道:“炼制尸妖必收取执念,执念用途甚广,原不知是充作内丹。你还年轻,修为不够,云玄臣未死,又在暗处,若知你从他儿子身上取了还阳珠,将来遇上他,你性命难保。”
颜浣月当日藏起云若良的尸首就是想分散云玄臣对巡天寮的怒意,给他儿子生还的希望,他便不会毫无顾及地攻击参与汀南之事的修士。
如今宋长老特意赶来,却是为了不让羽翼未丰的她成为云玄臣的眼中钉。
颜浣月只颔首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