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浣月看了一眼脚下的缭绕在裙边的云丝,又看向眼前被云雾遮得只露出半缕灯影的高大石门楼,除了峰顶,满目皆白。
她收了横刀,颔首称了声:“是,弟子绝不妄生动摇之心。”
霎时间古朴的石制门楼中云雾散尽,两个高耸的门柱雕刻着天地奇物,门楼之上的石匾上,雕刻着缥缈俊逸的“虚元”二字。
顺着高大的门楼望去,是一排曲曲折折的向上之路,此路直通一处因被云海遮掩而望不见的地方,一声玉磬远道而来。
颜浣月整肃破破烂烂的衣衫,抬脚踏上石阶,走了许久,迷在雾中,弯弯绕绕,孤道独行,满目皆白,寂静无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不知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
只是周身血痕渐渐愈合,凌乱鬓发逐渐被雾气湿润,心绪也渐渐平和。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停住脚步,撩起裙摆坐在石阶之上运气调息,再一起身回首,便见浓雾散去,薄雾朦胧处,横着一处飞宇高阁地。
那片朦朦胧胧的青砖黛瓦边,正有一少女模糊的身影正倚竹而待。
颜浣月立即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薄雾顷刻散尽,视野一片清明,她冲着少女唤道:“赵师姐。”
赵流锦一贯的混不吝,没骨头似地倚在竹上,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小师妹,以后就该叫大师姐了,师母命我来接你,这么点儿路,我还以为你走得会更慢一些。”
颜浣月回首一看,心中暗惊,自己走了许久的石阶路,竟然只有短短的九级台阶。
赵流锦扭过身踢踢踏踏地往回走,问道:“上次跟你说到汀南找姜宪,提我名字,他帮没帮你?”
颜浣月跟在她身后,说道:“巡天寮里没见过名唤姜宪的人,师姐说的是仪山姜家的人吗?”
赵流锦长长地“咦”了一声,走路动摇西晃的人突然支棱了一下,大骂道:“姜贼又编故事装能耐人儿了。”
宗门皆知她这人没准头惯了,颜浣月并没有打听的兴趣。
赵流锦骂了那一句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关于姜宪的事,反是十分感兴趣地问道:“小师妹,我听说此次大祭仪里,有玄降的人?”
颜浣月说道:“是有一位。”
赵流锦合掌笑道:“看来真有北上屠魔之迹了。”
颜浣月抬眸眺向北方,“也许吧。”
等到虚元殿内拜见了宋灵微和诸位师兄师姐,宋灵微便先带她去静室传修炼之法。
宋灵微说贪多不易嚼,规定每三日听教一次,其余时间自行修习,一旬休养一日。
宋灵微是当世以多灵根登至巅峰之人,从第一日开始所授“多灵如一”之法,颜浣月一边每三日听教一次,加之自身没日没夜的修习,生生尝试了近三个月,才渐渐摸索到了一丝五灵根如一灵根的门道。
其无上妙诀,无外乎“五灵皆我”四字,说起来简单,修起来却难。
虚元峰大雪那日,她刚刚牵引出“五灵一线”,却因凝聚内外灵气过多,引发灵海动荡,受了点儿内伤。
宋灵微帮她稳定了灵力,说道:“急什么?你生负先天灵气,本就容易灵海动荡,来时累了还知往阶边停坐休养,怎么自进了虚元殿,便未曾歇息过一日?这世上的妙法玄书,是学不尽的,这具肉胎神龛耗尽了,一切也皆空了,去将你这些时日的休例补了吧。”
颜浣月也知道自己消耗过多,除了修炼,她还会往界碑秘境去寻找裴暄之失忆的线索,往日已经平稳下的灵海突然动荡,也确实是因为她多次竭力而为。
这点儿内伤虽不算什么,却也是一记用心过急的警钟。
如今清醒过来,便也自愿停下休息几日养。
她如今才入门,修习内法,不太下山,其他人或修行,或试炼,也都颇为繁忙,她便御剑凭风雪而下,准备再去问问裴暄之的情况。
暗室石门洞开,风夹着雪呼呼地往里灌,却皆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住。
裴暄之默然坐在玉台边,对一旁等了多日的裴寒舟说道:“父亲您事务繁忙,先去休息吧,颜师姐说过会接我 ,她一日不来接我,我一日不会回去。”
他出关后已经遵从人子之礼,送过裴寒舟回了一次长清殿,只是从长清殿出来后,他并未回住处,反而又回到了闭关的暗室。
过了两天裴寒舟才觉察到,一路追回来,才知他原来是为了等颜浣月……
裴寒舟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如今已不能再过多接近她,我已帮你寻了符法。”
裴暄之想到被抑止符强行压制下去的情潮,知道他猜到了他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引得烛火明灭的缘故。
他只垂足坐在玉台边沿,冷笑道:“我有家有室需要什么毫无必要的符法?父亲管得未免也太全面了,是您不曾告知她我出关的事,还是您说了什么,致使她自己不愿来呢?”
裴寒舟耐下心来说道:“暄郎,你渐渐好转了一些,原先你曾答应过我,等到有所好转,就不再耽误你颜师姐,你如今成年了的,就不该再与她待在一起……”
裴暄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片刻后,又清清淡淡地说道:“真可惜,我忘记了,如今事已酿成,您让我不再见她,岂不是逼我做个负心之辈?”
当初也只是父亲一味地嘱托,他根本都不曾点过一次头,算不得背信弃义。
裴寒舟蹙眉道:“你前事皆忘,竟然敢……”
裴暄之毫无羞耻之态,反而轻描淡写道:“我失忆之后,她一直照顾我,你们所有人都说她是我的夫人,我也喜欢她,我自然以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将事实胡乱颠倒,裴寒舟自然不会为此求证于任何人。
事已至此,裴寒舟太阳穴一阵一阵胀痛,已根本不好再多问了。
谁知没一会儿,结界外便有人试图闯进来。
裴寒舟掐诀收起结界,颜浣月跌了几步,披着一身风雪闯进来,面带寒粉,吐着白气,看着一脸惊讶的裴暄之,不禁眉眼弯弯,惊喜道:
“裴师弟,我见石门大开,还以为你回去了呢,幸亏我想进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下山,竟这么凑巧赶上接你出关。”
而后才顾得上向裴寒舟行礼,道:“见过掌门真人。”
裴寒舟两眼一闭,更是头疼不已,“你修炼甚忙,接他做什么?他自己没长脚吗?”
颜浣月看向裴暄之,对方垂着脚坐在玉台边沿,耷拉着脑袋没再看她,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她说道:“我与裴师弟乃是同心同契的夫妻,接他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裴寒舟睁开眼,问道:“暄郎纵是再休养也不能康健如常人一般,你真心当他是同心同契的夫君?”
颜浣月还未说话,裴暄之扶着玉台边沿跳下来,眉目清冷疏淡,拢着斗篷恭立敬辞道:“多谢父亲帮我闭关休养,大雪风冷,儿子送您回去。”
颜浣月一路披风带雪而来,整个人被吹得粉乎乎的,如同揉了桃花汁儿的糯粉人儿,她隐约觉察出这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裴暄之寻找答案。
裴暄之走到她身边挡住风,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情或行为,反而是静静地看向裴寒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裴寒舟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回去吧,往后要担得起责,莫做亏心之事,否则,我绝不饶你。”
裴暄之神色如常,态度谦恭道:“您多虑了。”
颜浣月却觉得此时的氛围比方才更冷冽了几分。
第126章 试探
裴暄之在暗室之中捂了许久, 出了石门被漫天飞雪一衬,他的肌肤白得近乎晃眼。
青色血管自透白的脖颈处显得格外分明,颜浣月帮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和过于宽大的风帽, 将露出薄颈遮得严严实实。
她祭出长剑,拔下剑鞘横在风雪中将他抬起。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 拢着斗篷,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衣摆随着风雪打着波澜,虽默不作声, 可还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颜浣月笑着安慰道:“没事儿的, 摔不下去的,我以前也曾这样带你到处走过。”
裴暄之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瞬, 也没有催请她即刻出发,反而是静静地坐在剑鞘上等着她的意愿。
颜浣月回身, 隔着大雪朝石门内神色不明的裴寒舟掐诀行礼,道:“掌门真人,那我带裴师弟回去了。”
裴寒舟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去吧, 你若喜欢他倒好陪着你, 若他做了什么辜负你的事, 不必留半分情面。”
颜浣月有些讶异于他今日对裴暄之的态度, 却也只能称了声是, 这才告辞转身。
出乎意料的是,裴暄之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他顶着风雪坐在剑鞘上的清净脱俗的意态让她不由得有了些猜想,便吐着白气问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了?”
裴暄之一怔, 迅速反应过来,跳下剑鞘,斗篷下摆激起了一片碎雪。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不过是父亲见你对我这么好,大雪天的还来接我回去,想来是他心中颇为感动,怕我不知好歹会辜负你。”
颜浣月想想,倒也是,抬手指了指那横在一旁的剑鞘,道:“你坐着吧。”
裴暄之取过剑鞘还给她,咳嗽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如今好了一些,又许久未曾见过外物,我想与你一起走回去,恰逢大雪,正好可以四下赏雪。”
颜浣月便收了剑鞘与他在鹅毛大雪中并行。
特意挑了近一些路,一路上有些北地荒山的冬景,寥廓旷远,倒可让他放松放松双眼,也不会因在风里走得太久染风寒,顺便还能路过膳堂带些饭菜回去庆贺。
裴暄之似乎是被关得太久了没什么言语的欲望,一路上并没有怎么与她说话,颜浣月也觉得因为太久未见,多少有了些陌生疏离的感觉。
不过若是半路遇见认识的同门打招呼,问他闭关的事,他倒也能含风带笑地攀谈上一二句。
等回到小院中,房门一关,却像是把他身上那层雪雾般有礼有度的外衣给顺手扯下来关在外面了。
颜浣月才将食盒放在桌上,身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拂一下,就被挤在墙角,被迫吞吐着满腔的冷香气。
泛着寒凉的唇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渡了她唇舌间的热气,逐渐被她暖得滚烫。
一缕幽香隐藏在冷香中薄薄地散了开来,颜浣月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她眸中水色盈盈,也有些意乱神迷,双手伸进斗篷中轻轻搂着他,无意识地轻轻抚着他单薄的后背。
胸口忽地冰凉一片,她被搂着腰抬高了一些,颜浣月瞬间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心知不妙。
赶忙推开半压在她身上气息深重的人,收拢好衣襟,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轻声骂道:“才刚出关,瞧把你给能的,急着逞什么强。”
裴暄之气息凌乱,双眸死死地盯着她,却记着自己如今应该什么也不会,便也未在勉强。
他顾忌如今应该是记忆不全的伪装,是以原本只想抱她亲近她,可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她,原该单纯的简单拥抱在瞬息之间就变了味……
他这会儿只顾看她水润的红唇,也并未仔细听她说什么,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颜浣月整理好衣裳,踱过他到桌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开,低声说道:“没什么,才回来,先吃口饭吧。”
裴暄之回眸看着她,逐渐反应过来了,就算寻常遇事再淡然,此时不免惊诧道:“你觉得我不行?”
又想到自己什么都忘了,便说道:“我能把你抱起来。”
颜浣月有些头疼,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说道:“方才那样太累了……你身体才养了一些时日,好歹把自己看待得金贵一些,别总是恨不得立即葬送了的架势。”
被她觉得没能耐抱着她行事,又被她说往日的事,裴暄之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索性转身解了斗篷坐到她身边。
看着她立在桌边盛粥,便又起身夺过她手里碗和勺子,一声不吭地盛了两碗粥摆在二人面前。
他撩袍坐下,暗暗咬了咬牙,五指捏着绣金衣袖捏的指节泛白,长长呼了一口气,才冷冷清清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第一次离你这么久,自然忍不住亲近你,以前的事我可不记得,那是你们的事,我没得半分好处,谁在你眼里要死要活,都不要记在我账上。”
颜浣月从心底不喜欢他将自己失忆前后切割开来的想法,这是她从来都不敢去深想的事,好像真的是她把以前的暄之弄丢了一样。
因而她冷血无情地说道:“你就是不好好吃东西才记忆不好,再不好好吃东西,哪天成个傻子,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有你跟我论长论短的份?”
裴暄之被这谬论气得发笑,终也从中品出点儿心酸来,低声说道:“我若成了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反倒轻松些,姐姐说得这么好,膳堂这饭菜里也加了丹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