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暄之神色凝滞了片刻,继而淡淡一笑,道:“我们本就相同,难道差别很大吗?越来越不像才奇怪。”
颜浣月蹙了蹙眉,“你失忆后很不喜欢与以前同论,你总想分割开来,今日怎么又这样说?”
果真是枕边人最为熟悉,最难隐瞒,裴暄之没想到这才出关几日就被她察觉出来他已恢复了记忆,只能无可奈何道:
“不是姐姐曾言明不喜欢我那样与他分割吗?可如今他已经消失了,是我陪着你,我还在意他什么……”
“别说了。”颜浣月缓了缓神,说道:“你不过是病了,没有谁真的会消失,是我不该提这桩事。”
裴暄之见她神色有异,立即顺应道:“嗯,我忘了的事,姐姐跟我讲讲不就好了?”
少顷,二人坐在小榻上对着一桌家常饭菜。
颜浣月长这么大,除了裴暄之,也没人特意晚上给她做饭吃。
想想今日对他又锤又打,这会儿给几句好听的报偿他辛劳也不费她什么事儿。
她尝了一口梅花酒酿酥酪,确实好吃,便笑道:“柔滑沁香,甜而不腻,好吃,大冷的天只你不嫌这吃食收拾起来费事,这般耐心沉稳厨艺还好的小郎,真是打着灯笼天上地下走八万里都找不到。”
她平日鲜少有意识顾念他情绪这么跟他说话,裴暄之还没来及多想就已经坐正了身子,忍着从心底冒出的欢欣,尽量静着脸说道:“也……也不算费什么事。”
颜浣月往日并不怎么格外称赞他做的事,就算夸也只是一笔带过,竟不知他原来还会有这么有趣的反应。
她挟了一筷鱼丝尝了尝,夸道:“鲜香味美,细致精巧,这般巧工为我这俗人饱腹,真不知我哪儿来的好口福。”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执筷为她布菜,此时还算神志清醒,知道她在逗他,只道:“不过可以下咽罢了,哪儿有那么夸张?只要你喜欢,我每天都给你做。”
颜浣月趁机给他也喂了一筷金银脍,笑道:“你辛苦做了这么一大桌珍馐美馔,我心里只怕我受不起,若你再肯陪我多吃几口,我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端起一小碗汤,仰头灌了下去,而后将碗放下,眼尾泛红,面不改色地说道:“只要你开心,这些算什么?”
颜浣月笑眯眯地咬着筷子歪着脑袋看他,原来他不但生气了好哄,竟然还这么好驱使,几句不要钱的话,什么都肯干。
原先费劲劝他多吃几口比登天都难,后来她都懒得劝了,怎么早没发现还可以这样呢?
织絮这几天发觉有人在试图寻到她的踪迹。
从她初春时被裴寒舟转移到天衍群山中的一处洞府中开始,就渐渐有这种感觉。
北地春迟,雪下到四月初才飘起细雨,寒时气息难辨,到了雨时,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几丝熟悉的气息。
她原本当他只是路过,可这几日,他每天都会往她藏身之地多靠近几分。
他或许也知道她必定已经发现他了,今日便未曾停歇,直接向着她这边寻来了。
只是结界格挡,他在洞府外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织絮便盘膝坐在石台上,看着洞府外那小妖郎长身玉立,眉目清疏,身着一袭雪衣,拄着一根竹杖,身后的背篓里还有采摘的野菜和一枝未开的桃花。
分明是个朗月清风的少年郎,她却觉得他此时哪里都透着邪性。
到深山里来摘野菜还穿一身上好的雪色衣袍,真是个败家子。
她一直遮掩气息,不知他是怎么察觉到她的存在的,还有能耐一路寻到她。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身上那些被邪刃所伤的伤口了。
他或许是跟着那邪刃留下的气息寻来的。
第129章 禁足
苏显卿带着几个弟子捧着一卷宝卷从藏书阁那边过来, 却见裴暄之提着一个食盒静静地立在长清殿的长阶之下。
裴暄之恰好看过来,他也避无可避地迎上前去,微昂下颌, 斜睥着他,冷冷淡淡地问道:“立在这里做什么?”
裴暄之是一惯的清冷疏淡, 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说道:“我翻看《山水闲云》新学做的,奉给父亲品尝, 请苏师兄帮忙带进去。”
《山水闲云》是明德宗附近一位隐士所作得食谱, 追求羹炙清新、鲜美,时兴过许久, 而今多数人学菜也是从此录中来。
苏显卿总觉得他虽羸弱,但身上妖性并不弱, 加之他的出身,苏显卿素来不喜他。
今日见他到门中已许多时日,才逐渐通晓人性,孝心初醒, 便让人收了东西, 正眼看着他, 说道:
“到殿内喝杯茶吧, 师父这几日多数在正午前处置完事务, 为我等讲经传法。”
裴暄之知道苏显卿自他来就看他不顺眼,因而也懒得同苏显卿多言,只淡淡地说道:“我见今日晴光正好, 预备去梨花涧那边采些新鲜的荠、苋、藜、蕨做馔,等午后晌饭时送来。”
苏显卿又嫌他身为掌门之子,烹饪寻野, 实在没个正当事,便说道:“你镇日无事,不若就到解经阁听值日长老讲经去。”
谁知他只随意应了一声,就告辞离去了。
等到裴寒舟从小殿那边过来,苏显卿见师父因近期事务繁忙而神色肃沉,为让师父心情好一些,便奉上裴暄之带来的饭菜,说道:
“裴师弟送来的,说是亲手做的,请您尝尝,您今日要不要吃点东西?”
裴寒舟一时有些错愕,他那祖宗竟能想起他,还给他做饭菜?
哪儿来的突如其来的孝心?莫不是这段时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既然大费周章做了饭菜,若是有什么所求,怎么不等他出来?
刚进长清殿的宁无恙凑过来,一边帮着摆饭一边笑道:“裴师弟这手艺不错嘛。”
裴寒舟看着几样简单精细的菜式,他修为高深,辟谷许久,今日却也坐下执筷尝了几口。
或许是儿子做的,裴寒舟吃着觉得菜肴都很可口,儿子展露出这点庖厨上的小能耐,他没来由地有些欣慰。
略一深思,又觉亏欠儿子太多,这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怎么见他几面,今日又得奉他亲手做的饭菜,不免心生愧疚,便问道:“他人呢?”
苏显卿说道:“原要留他喝茶等您,他说要去梨花涧那边寻些新鲜的野菜,给您做暮食尝鲜。”
裴寒舟神色纹丝不变,放下筷子,只说道:“难为他有心了。你们没用过饭的也都来尝尝。”
裴寒舟近来事务繁忙,神色比往日更沉肃了几分,苏显卿觉得裴寒舟今日难得有些开心,看来裴暄之多少有点用处。
织絮一边运转灵力一边看着那小妖郎试图解开洞府前的结界,直到晌午时还未能得解。
雨稍停了一下,他这才神色淡淡地收了手,转身踏进沐浴着雨水的野草中走远了。
许久,草叶上的水珠映出耀目的阳光时,织絮缓缓平复灵力,散开指尖法诀,起身飘然落至洞府结界处。
一番天雨濯洗,门外山色空明。
此地既被他得知,少不得需要换个地方,省得那心狠手辣的小东西闹出什么事端来。
若他自己再来倒还好,若是他不知缘由、不晓深浅寻了天衍宗什么长老做帮手来剿灭她这妖孽,那到时候场面可就不好解释了。
她按着裴寒舟给的方法解开了结界,霎时间一缕冷风藏在清风中扑面而来。
她陡然退飞回洞府之内的石台之上盘膝而坐,指尖轻轻夹着一缕看不见的凉风,看着洞府门处,轻笑道:
“这小把戏偷袭一次倒还罢了,保命之法最好莫要多次示与同一个活物,你这小郎,在这儿虚耗半日光景,无所事事,倒也清闲,可惜我没有备茶,恐怕不能留你说古论今了。”
洞府外一缕冷香洇散进来,隐约可以看见青翠野草上时而因风拂过一抹雪色袍角。
他在门外一声不吭,也并不现身,织絮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指间的那缕凉风突然似有万钧之力,俄尔从她指尖飞出,无数清风盘绕,忽地狂风凛凛,洞府内刻着符篆的石壁前狂风卷荡。
织絮犹如被扔进了屠妖剑阵,她御起结界,分毫未伤,却也不由冷笑,一道浑厚的妖力冲出狂风,将洞外之人卷了进来。
狂风与妖力抗衡许久,渐渐处于弱势。
织絮带着浩大的妖力飞至他面前,强大的威压震得他耳聋目眩、五脏皆痛,霎时咳出一口血沫来。
织絮一手掐诀抵挡风势,一手狠狠甩向他的脸,沉声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一道黄符挡住了她的手,地上的少年眸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霎时间洞内风烟俱寂。
少年咳着血,艰难地平缓着呼吸,许久,才勉强有力气说话,语调艰涩地问道:“你引我到此,原来是为了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你,与你有何过节?”
织絮扇向他的手还未拂开黄符,闻言不禁蹙眉,转瞬之间反应过来他的目的,可已经迟了。
一道凛冽的剑气携着寒气直斩向她的右手。
织絮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地上咳血的少年,轻轻向那道剑气弹了一指,杀意并不深重的剑气刺向洞壁,在无数符篆之上劈开一道二指宽的剑痕。
她垂眸看着他,轻笑道:“呵,竟然不笨不蠢,心狠手狠,不过,小公子,你还太小太弱了,上一个跟我玩心眼的已经至少轮回三次了,你并不了解我,玩这么一手,真死在我手上,如何?”
裴暄之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擦了一把唇边血迹,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传声道:“我既然敢动手,你真以为你能杀了我?”
织絮但笑不语,阴窃行事时环节越多,布局越周密,环环相扣得越紧密,越容易出意外。
计划简单易行,成事机率,虽则方式低劣,可现实中的斗争,就是如此讲究隐蔽、快速、高效,越简单易成越好,哪里有那么多虚浮华丽的手法。
这小孽障可真是大道至简、能屈能伸,也不在意脸面。
他肯定有什么办法知道裴寒舟有没有往这边来,才决定要不要出手。
她抬眸看着已经站在裴暄之身后的裴寒舟,并不解释什么。
只是直接踮脚向后飞去,落到石台上盘膝而坐,指诀捻起,双眸轻阖,淡淡地说道:“将来我会去长安一趟。”
裴寒舟给了裴暄之一瓶丹药,平静地说道:“令主不必突然记挂,那二位皆已作古。”
织絮缓缓睁开眼,脸上细细的刀痕们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径自跛到一边吃药的清瘦少年,又看向裴寒舟,说道:“你信我将他引来要杀他吗?”
裴寒舟看都不看退到一边兀自吃药擦血,一脸无所事事的少年,只说道:“你毫不费力就可以杀了他,可你说你浑身的伤都是为他所伤。”
织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一直不信呐,不过,你信与不信都于我无碍,既然我与他素有旧怨,这天衍宗留待不得,不若我去明德宗拜访拜访。”
裴寒舟说道:“温掌门不在门中,旁人不知底细,令主且暂就于此吧。”
织絮瞥了一眼立在裴寒舟身后冷眼看着她的裴暄之,俄尔笑道:“你说呢?”
裴暄之冷笑道:“隔墙邻篱,冷刃高悬,未闻欲杀人者询受害者可否为邻里之事。此宗之内我作不得主,问我也是浪费口舌。”
这颠倒是非的东西竟如此入戏。
织絮不怒反笑,“你我既都是客居他地,不如暂且讲和,我此前并不曾暗中犯你,以后恐怕也不会,你也莫来犯我,如何?”
裴暄之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没有将哭灵刃的事说给父亲。
他在近日察觉到哭灵刃残存的气息,知道那魅妖还活着,就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
是以他以为既然她这样还没死,那她说的话,父亲可能会信。
近来观察了多时,父亲从未试探过他,他始终摸不清父亲想法。
为此,特地前来一探根系,却反倒从他们二位的反应中知晓了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