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哭灵刃的事,她昨日不说,今日不说,明日就不说了吗?
这事早晚还是要解决。
只不过,眼下看来父亲与她信任不足,她倒是有自知之明,若是说了只会被揣测到她下毒手往他身上种了什么邪物,还要栽赃,旁人更不会信她。
所以她暂时已不算什么威胁。
他又激烈地咳嗽了几声,哑声在裴寒舟心里埋了一根钉子,“她下手实在太狠,不知怎么,孩儿总觉得骨血之内,有些暗痛,一阵儿又没有了。”
织絮掐诀阖眸道:“还知道疼就最好痛改前非,若再有下次,必打断你的筋骨,剥了你的皮……”
裴寒舟冷声说道:“小儿体弱多病,经不起恐吓,还请令主谨言自重。”
听他这么说,裴暄之实在忍不住撇了撇嘴,当即转身出了洞府。
如今他想知晓的都已知晓了,甚至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里面那位,无疑就是他的生下他的魅妖,至于“令主”的身份,不外乎妖主横玉的那位妃子。
听说那位已因横玉之母薨逝,悲痛过度,追随而去,事实却是在人族“隐姓埋名”“归隐山林”“阖家团圆”。
这该是市井话本里最常见于她这角色的结局,可实际上……
方才提到温掌门,果然,妖族这几年来想要坐收渔利的姿态已经十分令这些宗门不满了,至于要助力哪一派势力,已经不言自喻了。
父亲在他面前仍唤她“令主”,自然不是蠢到以为这么称呼她,他就猜不出这魅妖就是生下他的那位。
思及此,裴暄之顿时停住了脚步,垂手恭恭敬敬地候在被雨水沾湿的野草之中。
片刻之后,裴寒舟路过他身边,静静地看了他好半晌,一个字也不说。
裴暄之淡然自若,随意说道:“儿子今日什么都没看到,您此刻若不想走山路了,儿子这就搀扶您回去。”
裴寒舟冷笑道:“你倒是孝顺。”
裴暄之颔首说道:“多谢父亲夸赞。”
裴寒舟一把拽起他的后衣领直接将他提起来,御空回到宗门僻静中。
把了一下他的脉,织絮倒是下手不重,未曾伤他过深。
裴寒舟说道:“你今日故意引我过去的事,我不罚你,既然今日你已使计知晓你想知道的,她那般对你,你也该明白她对你并没有什么温情脉脉,往后离她远一些。”
他虽然洞彻了裴暄之今日引他过来的心思,可他恐怕很久都不会知道织絮对儿子动手的真相,是因为他这病弱的儿子先找上门对织絮动手。
裴暄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衣衫贴黄符除去草汁、血迹,“我离她远些就能好吗?既然她对我有杀心,往后在外碰到了很难说我会怎么死,以后凭她在妖族做大,我会是什么后果?您怎么不为我杀了她?”
裴寒舟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底深处藏着几分轻易不会示人的悲哀。
母亲要杀儿子,儿子要杀母亲,他此生在个人私事范围内,到底活成了个什么样子?
“我会跟她谈,你往后切莫接近她,今日之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除非你。”
裴暄之为防父亲问起他是如何找到那处洞府的,便面色平静地颠倒是非道:
“她若不引我过去,我如何知晓她的踪迹?若离得远了,难保她想起来时为解闷给我罗织什么罪名,我原本不在意这些,只是而今既成了家,不能让颜师姐跟着我受难堪……”
裴寒舟说道:“她不会做这等事的,你不必担忧。”
说着语气缓和了几分,“此事到此便止了,以后你好好待在这里,想要什么尽管跟爹要……”
裴暄之说道:“那我这次不愿闭关养伤。”
裴寒舟几个弟子都是从他们少年时带在身边的,虽说都曾经有过顽劣的时候,可该教则教,该罚则罚,没有一个让他觉得如此无可奈何的。
他对这个儿子不好亲近,不好惩戒,幸而如今儿子还肯认他,若哪天闹僵了死活不认他了,他却也半点怪罪不得。
裴暄之眉心微蹙,“您上次关了我那么久,以后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绝不闭关。”
裴寒舟冷冷一笑,“那你回去禁足吧,三个月之内不准出院子。”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行了个礼,称了声“是”,又指了指背篓,说道:“原本顺手采了些野菜,下晌容我给您送碗荠菜面再禁足吧。”
颜浣月修炼正到关键时候,就连家也不肯回,在虚元峰上待了七日。
等到终于可以将五灵之气相生为一时,好不容易聚得越来越盛的灵气竟瞬间化为虚无。
她一时惊异,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只能稳住心神,稍一放松,灵脉之内却有一缕诡异的力量,差得冲撞得她七窍流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她头上,一缕若有似无得灵力将她灵脉内的力量稳住。
“莫要惊怕,此为无有之变,你这么久了,才算入门。”
宋灵微收回手,笑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有既是无,无既是有。”
颜浣月略有所知,忽地似被清泉濯身一般忽地满身清凉。
她缓缓睁开眼,面前是宋灵微的虚影,顺着半阖的窗飘了出去。
恍然间临崖的窗忽地顿开,山雾薄发入窗,缭绕在飞幔之间。
“灵元消耗这么久了,你该休息了,一日光景,不算耽误。”
颜浣月立即起身掐诀道:“是。”
而后又待在小室内盘膝打坐,运起灵气继续寻找方才那种相生相融的感觉,那轻盈的灵力虽微弱却蕴含极为厚重的力量,并不会让她的灵脉难以承受。
她渐渐又沉入识海之中,看着五行灵气相生相消,一派虚静。
直到一道玉磬声远远传来,她才睁开双眸,收起法诀,跳出崖边窗户,在暮色中,似落叶一般御风而下。
到山脚下时,隐约看见一抹金色的毛绒物蹲在树枝上舔爪子,一见她,就竖着尾巴,脚步轻盈地往树林里跑。
颜浣月见了立即去追,谁知它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她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
她只好先回去,路上遇到一位师兄,一见她就笑道:
“颜师妹,正好遇到你,省得我见了裴师弟伤心,烦请把这个给裴师弟带回去,就说到时候禁足结束了要下棋的话第一个找我。”
说着从藏宝囊中掏出一方新棋盘,棋盘上还放着两个棋篓,一鼓气地往她手里塞。
颜浣月多日未回,并不知此事,想也知道天衍宗能禁他足的除了掌门,再没有别人。
她却也不好问这师兄,只推拒道:“多谢师兄,他有棋,你若想找他对弈,尽管到我们院子来就是。”
那师兄说道:“此前输了两副棋出去,这会儿哪儿还有?你把这给他带回去解闷吧。”
颜说着强塞给颜浣月,转身就凌空而去。
颜浣月连棋盘都顾不得装,也不顾守拙原不得御空御剑的事儿,抱着棋盘踏巽步即刻往小院中赶。
一路回去见裴暄之坐在桌边,一脸倦容,桌上小炉的水正沸,他正用茶刀拆着一块茶砖,桌上还摆着几盘热好的点心。
颜浣月抱着棋盘进屋,问道:“怎么最近在用这笨刀子,你的那柄银茶针怎么似乎没见过了?”
裴暄之若无其事地说道:“在藏书阁连廊下棋时输掉了,不过我也赢了些东西,总不能只叫别人输,我不知你今天回来,原本给我热的点心,你尝尝。”
颜浣月坐在凳子上,将棋盘放下,说道:“常去藏书阁的洛渊送你的棋盘棋子,说是你禁足后要第一个找他下棋,你还挺受欢迎的。”
说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了一下脉,幸而没什么事。
裴暄之看了一眼棋盘,唇角微扬,“洛师兄真客气。”
颜浣月问道:“掌门为何要禁你的足?”
裴暄之将茶碎倒进小壶里,抓过几颗红枣一颗一颗地往沸腾的茶水中扔,语调清冷地说道:“可能是嫌我在山中采摘野菜时伤了他的花草。”
颜浣月确实饿着,拿起一块点心吃了一口,说道:“掌门才不会这么小气。”
裴暄之却侧首看着她,眸似染雪,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他为何让我禁足?”
颜浣月略怔了一下,又道:“我问你呢。”
裴暄之实在嫌丢人,而且这事也确实不能与她实说,便转过头去看着炉中火,语气平淡,“就是我说的那点事,实在不行,你给我上大刑逼供吧,看我能说出点儿什么有用的话。”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想得美,谁对你用大刑?禁足就禁足吧,又不是勒令你闭关,即是如此,那你这几日好好休息,让你禁足多久?”
“三个月。”
裴暄之看着炉中火,伸出一只手去,修长白静的五指烤着火,一缕幽淡的冷香气越发明显。
他昨日、今日皆应三清铃而去帮陆慎初料理了一些棘手的事,刚回魂不久,又放了金狸去虚元峰继续等她,加之身上又有些伤,他有些冷。
许久,颜浣月伸过手将他炙热的手扯回来,说道:“你冷吗?手都要伸进火里去了。”
裴暄之手上一点灼烧的痛意缓缓褪散,他任她握着手,侧首望着她,冷不丁说道:“你会考虑……你会愿意与我孕育子嗣吗?”
颜浣月猛地收回手,反应过来又赶忙攥了攥他的衣袖,“如今说这个属实太早了,是才我有些惊讶,不知你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他抽回衣袖,伸手落到她腹部轻轻摩挲着,又倾身靠近她心口,淡淡地说道:
“或许有了你也肯认,可若遵从心意,你肯要那么个不知是什么孽障的东西吗?”
颜浣月蹙眉道:“掌门跟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听到谁说你什么了?”
他看着她呼吸间起伏的胸口,眸中毫无欲色,只是目光飘远,有些出神,“他们有什么事早已与我无关,我也并不在乎,我只想我该想的事。”
颜浣月冷笑道:“你该想的事,就是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觉得将来我的孩子是孽障?你凭什么这样说?”
裴暄之抬眸看着她,格外认真,“可我有妖血。”
若是有人这般表达自己的卑微,目的不过是想对方宽慰自己这没什么事。
可颜浣月却说道:“是吗?这事儿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可太惊讶了,这天大的秘密,裴师弟不会是只说给我一个听的吧?”
裴暄之一怔,迅速夺过桌上的杯子仰头压了一杯热茶,攥着茶杯闷声说道:“我想了多日,好不容易才敢问,姐姐说话刺我做什么?”
颜浣月略倾向他,低声说道:“嫌你混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人的事,不准往你我身上套,你自己的有些过往也不准。”
裴暄之五指捏着茶杯,神魂之内,金雾被她的强势与包容勾得亢奋地颤抖着。
他又举杯抿了一下只剩残茶的茶杯平复着心跳,“嗯……我听你的话……”
一缕金雾爬出来,轻轻缠在她手腕上讨好般地磨蹭着。
颜浣月拂开那缕金雾,轻声说道:“只是让你不要将以往的事往眼下和将来上套,你自己过往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可与我诉说,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
裴暄之见她态度缓和地宽慰他,心中熨帖至极,清清淡淡地说道:“原我并不在意这些,不过……我只是怕夫人心有顾虑。”
颜浣月不禁笑道:“我又不是才知道,不过,你私下也这么唤我好奇怪呀。”
裴暄之侧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与她相视朗笑。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笑起来,无缘无故的,她笑,他也开心。
但有些事不提还罢了,分外点出来,又被对方细细琢磨着就有些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