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翠涛之下,薄雾朦胧中,一身姿修长的女子正独倚高树,看着手中的一缕风。
似乎感觉到有人接近,她忽地在空中一攥,将那缕风收入袖中,回首向这边看来。
颜浣月一手抱猫,一手掐诀行礼,道:“苏师姐,晨安。”
这林间女子正是薛景年的师姐,苏姮华。
苏姮华也是此次从北地回来救护宗门的内门弟子。
她原本应该像赵流锦一般陪同其师尹恕留待北地天堑,但或许是出于充足人手的考虑,尹恕也将她派回门中由裴寒舟调遣。
苏姮华见一抹浅淡的雾粉色从薄雾中来,怀里搂着一只金狸,便笑道:“颜师妹,晨安,怎么往这边来了?”
颜浣月带着沁人的晨风踱到她身前,“随便走走,不想竟碰见师姐。”
苏姮华负手低眉看着她臂弯里的猫儿,笑道:“好漂亮的金狸,这猫儿是咪猫还是郎猫?”
见颜浣月似有不懂,苏姮华解释道:“我们那儿的俗话,雌猫称作咪猫,雄猫唤作郎猫。”①
颜浣月摸了摸猫儿的脑袋,笑道:“那它是只郎猫。”
苏姮华笑道:“我那院子里的侍从养了两只小咪猫,等你这小郎猫再长几个月,给它找两个夫人。”
颜浣月闻言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小金狸见她不说话,猛地扒着她的衣襟蹿到她肩上,歪着脑袋对着她呲牙低吼。
苏姮华伸手欲抱它。
那小金狸抱紧尾巴紧紧依在颜浣月脖颈间,冲着苏姮华哈气。
苏姮华轻笑道:“你瞧它,果真是只郎猫,好厉害,没有我院中那咪猫柔顺乖巧,它这牙齿还像小鱼刺一样,脾气可倒不小,小心它抓伤你。”
颜浣月将猫儿从肩上取下来好生抚摸安抚,低声说道:“不让你去,别恼。”
苏姮华看着那渐渐安静下去猫儿,笑道:“好灵的猫儿,真是认主,别人碰都不能碰一下。”
颜浣月说道:“苏师姐往哪里去?”
苏姮华抬起头,将目光从金狸身上移开,有些头疼地说道:“有些事今晨要向掌门真人禀报,我早早起来在此打腹稿呢。”
苏家原本是薛氏家臣,苏家而今的守地是裴寒舟交予苏氏管照的,因此,苏姮华对于裴寒舟吩咐的事格外认真。
颜浣月问道:“何事令师姐如此苦恼?”
苏姮华却笑道:“一些小事罢了,我还要去找霜缨,颜师妹若要去裴师弟那边看看,就快去吧。”
颜浣月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此番行路尚不及石室路途之半,苏师姐却挑明了她要往石室那边去。
苏姮华临风而立,潇然洒脱,“掌门真人有意等禁闭结束后,将裴师弟送去裴氏旧宅暂住,颜师妹应该知晓掌门在考虑此事吧?”
颜浣月点了点头,“掌门真人曾说起过,不过不确定将他送去哪里。”
苏姮华说道:“回旧宅是最好的,到底是自己家,正巧遇上师妹,敢问裴师弟有什么喜好?我们好提前安排。”
颜浣月说道:“他脾气很好,一般没什么要求,只是体质偏弱,需备些风寒之类的药,还需蜜饯点心佐药,到时,恐怕是要劳烦贵府上了。”
苏姮华怔了一下,想着记忆中那个与她在长安对弈过几局的清冷少年,笑道:“原来裴师弟还怕苦呀,好说,好说。”
颜浣月抱着小金狸辞别了苏姮华,到裴暄之关禁闭的山中石室前,将它放在林间,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将一匣灵石埋进去。
忙罢点了点它的脑袋,嘱咐道:“灵石给你埋在这里,想放风也只准跑到这里吃灵石,再不准到处乱跑了。回去吧,跑出来一夜,不知消耗多久,猫儿往后少出来,省得被人抓到,你自己也要好生修养,知道吗?”
小金狸扒低身子,竖着尾巴,仰着脑袋,眯着一双琉璃净眼呼呼噜噜地蹭她的指尖,谄媚享受得像只狐狸。
颜浣月催促道:“快些走,我还要去演武场。”
小金狸这才跃上树枝,看了她好几眼,而后转身蹿进一片林木之间。
颜浣月转身,直接往演武场那边去。
刚到演武场,还未排阵列,就听几位同门在讨论天碑内的排名。
这段时日,大家皆在不停与大魔试炼,每个人都不停地在天碑内生死交加地拼命,却也导致除了那些天赋极强的能突出重围之外,排名几乎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
有人说道:“如今都是拼死了练,已经看不出差距了,等不久后外宗的人也来训练,就可以看出我等的水平了,此战之中,若是有功,自此在滕州据一方灵脉,盘布大阵,起一世家,也未可知啊。”
颜浣月算不得奇才,自从集体试炼之后,她的排名在内门艰难攀升了五名之后,再就没有动过。
往日各宗门试炼,是要分出胜负的。
而今天下宗门同聚天碑秘境,皆为屠魔,天下宗门,万法聚此,她不知能从中学到多少东西。
有些玄妙之法,若能窥其只鸿片羽,不知会对她感悟所修道法有多么大的助益。
思及此,便不禁充满期待,雨后清冷的晨风涤荡心怀,她逐渐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云若梵手持一把小刀,雕刻着一支木簪。
一旁坐在一桌珍馐美馔前的女子迟疑道:“二公子……”
云若梵专注地削着木簪,轻声问道:“如果是你,你是想当家主,还是想当家主的女人?”
木无患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可能的话,当然是做家主,家主的女人比起家主来能算什么?”
云若梵轻笑道:“你呀,野心倒不小。”
木无患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凑近了云若梵,压低声音说道:“属下明白了,二公子是不想做家主的兄弟,是不是?”
云若梵冷冷一笑,抬起手中的小刀,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低声说道:“你想死?”
木无患亦拿筷子轻轻挑起他清瘦的下颌,满是真诚地说道:“二公子,部下尽失,身边已经连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吗?大公子的西九宅里可不避讳讨论这种事呢。”
“您如今跟属下较劲,无非能在气极的时候杀了属下泄愤,您要是当上家主杀属下还行,如今家主还没当上,过命的交情都杀,西九宅里被大公子的亲信打压到想投奔您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了吧?”
云若梵一把推开她,“你不傻?”
木无患又吃了起来,嘎吱嘎吱,两眼精亮,满口流油,贪婪得吓人。
“二公子,属下什么时候傻过?属下哪一次说的不是真话呢?绯衣死了,属下刚随您回来,伤还没好全,大公子就要拿属下炼丹,若非您从死牢里出来就第一时间来保下我,我恐怕已经死了。我只能求您庇护,您若是也非要杀我,我又打不过您。”
云若梵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打得过我会反抗吗?”
“当然。”
她用勺子从鲈鱼身上从头到尾刮了一大勺鱼肉,塞进口中,鲜美满足得摇头晃脑,“打不过我也会反抗,我又不是抽了脑筋的呆驴。”
云若梵忽而仰头大笑道:“你不蠢谁蠢?你不真谁真?”
木无患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四五勺吃干净了一条鱼,饮了三杯酒顺鱼肉,这才蔫蔫地嘀咕道:
“二公子,人家西九宅烧炉炼丹的吃的都是灵泽鱼贝,瞧咱们这饭飨,属下都替您不平,看着您傻乐,属下都心酸。”
云若梵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得挺欢吗?”
“我吃是我的,心酸是二公子您的。”
云若梵起身道:“都进了你这狗肚子里了,撑出点儿闲功夫也配来可怜我了?”
云若梵将木簪放到桌上,说道:“去,装玉匣里,给我大哥送去。”
木无患忙起身跑到门边恭敬地替他开门,“二公子,属下真看不得您这般伏低做小的样子。”
云若梵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给我大哥送木簪,你多什么嘴?我亲自去太假了,你去送,照我教的说,错一个字,回来拿你的狗头是问。”
木无患连连称是,“属下不敢胡说。”
等云若梵走了,木无患拿起那支木簪妥善地装进一个玉匣中,到了云若清的院落。
她刚一去,便被引入内厅,云若清正同几位幕僚家臣饮茶商议北地的事,见她一进来,几位幕僚家臣尽皆停了议论。
云若清问道:“二公子如何?”
木无患托着木盒,回道:“才被家主从死牢里放出来就到您这里来保属下了,在病床上雕了一支木簪,说是送给大公子的。”
云若清叹了一口气,叫左右随侍去收了那玉匣,叹道:“唉……”
有一幕僚说道:“大公子,而今三公子下落不明,二公子往日自视甚高,眼下遭算计损尽他自己的人手,又被家主关进死牢里,这会儿倒还能腆着脸来夺丹……不是,是夺人,公子未必也太过宽纵了。”
木无患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家都是兄弟,你们在那搅和什么?你们这帮损货,帮着人扳倒兄弟,弄得人家骨肉相残,你们倒好坐收渔利,论功行赏,给你们的姊妹兄弟买地买田,全家鸡犬升天。”
云若清闻言不禁大笑道:“早听说是个直脑筋,如今竟见识了。”
一众幕僚被这傻货挑明了立身之本,虽然气愤,却好似也不好回嘴,皆对她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木无患昂首说道:“大公子,二公子如今狗屁不是,就剩我这么一个属下,他从死牢里出来,也不得家主待见,成日说要给您当牛做马,真叫人不忍。”
“哦?”云若清笑道:“我二弟不像这般肯伏低做小的人。”
木无患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被宗门的人和死牢吓破了胆,哪儿还装得出往日的云淡风轻?人到艰难时,脑子不就得变吗?等好了,把面子找回来不就行了?”
几位幕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这口无遮拦的蠢货一来就让人见识到了她的愚蠢直白,如今二公子这般伏低做小,难保不是让人放松警惕,伺机而动,这蠢货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他们自然早就想到了。
对于云若清这个前一段时日还要在她重伤时拿她炼丹的人,木无患少了常人该有的恐惧或愤怒。
旁人问起时,她只说道:“二公子说,谁欺负我,他将来都帮我报复回来,说我本就是他的人,谁觊觎,就收拾谁,你别跟谁说啊,真把人弄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让人两眼一黑、心生猜测的话很快掀起了云氏内部的风浪。
云若清之势盛,为趁此机会彻底拔出云若梵,其下幕僚家臣要求云玄臣继续加大对云若梵的惩处。
可这般大势之下,云玄臣却出人意料地重新将自己的一部分人手、暗宅划分给了云若梵。
并将云若清麾下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家臣处死,划拨了云若清的人手、暗宅给云若梵。
至于云若梵能否令其归心效忠,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木无患抓了一把风装进袖中,“二公子,属下懂了,这就叫平衡之道,大公子让家主忌惮了,是吗?”
云若梵轻轻指了她一下,道:“你,以后就待在这后宅中,不准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木无患瘪着嘴说道:“鸟尽弓藏了是不是?笑死人了,宗门世家明争暗斗,你们也在斗,比宗门和世家斗得都厉害。”
云若梵说道:“傻子,宗门、世家,这么大的称谓,你当哪里真都和和气气?那还是人吗?家有二亩薄田兄弟们还要争呢,你娘只给你哥哥吃鸡蛋面,只给你吃清汤面,你肯吗?”
木无患想了想,“那不行,想想怪气愤的。”
云若梵笑道:“那你还讲那些大话做什么?你最该做什么?”
木无患认真地说道:“当娘。”
云若梵不禁合掌道:“你这蠢货,果真有些常人不及的灵光劲儿,竟然没想着去抢鸡蛋或抱怨娘不给鸡蛋,不过,可惜……”
木无患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