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织絮颇为兴奋地命令身后一众妖族族长跟上。
冷刃一般刮骨的崖风之中,裴寒舟缓缓闭了一下双眼,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彻底消弭。
可等到了崖底,却不见他家那逆子。
却见一片血迹之中,一女子正手握传音玉简静静地垂首跪在地上。
身上淋漓鲜血几乎将她染成了一尊赤色琉璃邪神像,而她的左肩也正向外冒着细小的血线。
血自她身上滴滴答答地滴落,仿佛于她周身形成一面泛着细小涟漪的血潭。
这小小的血潭,照着她模糊的身影,如同将她囚禁于此。
这场面过于诡异,众人纷纷落到崖底警惕地看着她。
上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诸位手下留情,这是我座下弟子谭归荑,方才听得云二公子之言,诸位也可称她为,云瑶璎。”
仓促追至暗道,最后一个坠入血莲秘境中的思鸿长老一边飘飞而下,一边朗声说道:
“云玄臣将女儿送入宗门之中是为了让她避开争端,她并未有机会同云玄臣行恶,但其如今性命关头却又将她挟至此处,或为借血亲之法暂时脱身。”
“请诸位辩清邪魂灭之,助我弟子脱险,莫要冤及无辜。”
话音刚落,思鸿落至谭归荑身前。
她这时才有了些动静,只微微试图抬了一下头。
额前之血如珠帘一般滴滴答答坠下,她像是力竭一般又渐渐将头垂下,继续向下俯身,对着思鸿深深一拜。
“东风吹樱长,花飞皆由之。正邪孰为我,恩孝何两全?”
“家父作孽太多,弟子只能四处除魔卫道愿可补偿,如今家父想借弟子脱身,弟子不愿助纣为虐,如今不得已要当众弑杀亲父……弟子顽劣,辜负您的厚待,让你失望多回。”
“弟子期盼您会来,撑到此时,只为……当面辞谢恩师……”
说着,再一叩首,撑在身下的手突然掐做剑指,带着决绝的剑意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
第158章 正文完
人追求什么, 就会为其所困。
一群人想要追求什么,便更会为其所困。
灵修界追求人族乃至世间的一片太平盛世。
所以灵修界需要耗尽心血去碾平一切试图侵扰世间、搅乱太平的邪修魔物,需要妥善对待弃暗投明者以在将来可以将此作为条件从内部瓦解祸乱邪修, 以最小的损失解决可能会出现的更大的问题。
当然,头目必死, 才会最大程度制止往后出现这等事的次数。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此前弃暗投明的周氏家臣是如此,将来大义灭亲的云家也会是如此。
云若梵明白这个道理,云瑶璎也明白。
云若梵走的是献祭父亲的路, 云瑶璎也不甘示弱。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个这么能折腾的爹,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大义灭亲后得到举世瞩目的声誉与无尽的财富。
从她被父亲的态度激怒,起了动用裴寒舟的传音玉简心思的那一刻……
不, 也或许是从她捡起传音玉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考虑怎样回答:为何她明明听到裴暄之说到了父亲或许会用血亲邪法时, 并未及时回到宗门所在的后方,反而出现在了血莲秘境之中。
其他人或许现在还可以以为她是被父亲诱骗过来的,可等到裴暄之不经意地提出质疑,说出他曾在她面前提到过血亲邪法的事后, 她该如何辩解?
她很反感裴暄之这样的人。
看起来半死不活, 一副冰骨玉魄的干净样子, 可阴森与鬼祟就像毒液一般在他眼底泛滥, 咕嘟咕嘟地, 用邪心熬得滚烫。
他就像一条毒蛇,时时刻刻都准备着伤人害命,并孜孜不倦, 以此为乐。
她怀疑他是故意在她面前说出血亲邪法的,还特意带着他的夫人作见证。
显而易见,其他人现如今还并不知晓此事, 就连师父也不知道。
若不是她防备着他,那她这会儿可能就会扮演一个被父亲诱骗至此伺机借壳出逃的可怜女儿。
等所有人都信了之后,一旦走出血莲秘境,裴暄之便会来十分无辜单纯地提出质疑。
他一个人的质疑她或许可以反告他怨及首祸之女,刻意诬陷。
可偏偏颜浣月也在场。
一个刚刚破了濯世大阵重伤了云玄臣的英雌,认同了云若梵在暗中协助过宗门的人,会无缘无故随随便便诬陷云玄臣的女儿,诬陷她在最后一刻还有助纣为虐之心?
一切都有可能是裴暄之故意要将她骗上绝路,无论能不能走出血莲秘境,她都是死。
但也有可能一切又都是巧合……是吗?
可她没有过多的机会再在心里贬斥裴寒舟家的那个半人半妖的邪祟病鬼,她面前的父亲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不过父亲可见是真是老了,她小时候觉得父亲异常的高大,如今看着,也不过是寻常男子的体格,甚至有些过分的清瘦。
他是一个很冷静克制的人,对自己可以称得上是苛刻,这都是为了完成他的目标。
在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哦,也就是第一次死在裴寒舟手中后,他曾有一段时间很热衷于扩大自己的血亲范围,以便给自己培养几个完全可信的人。
他们兄妹四人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来自不同的母亲。
那些女人都父亲精心挑选的,至于她们的结局,没人知道。
不过有了儿女,教养他们却是个巨大的难题。
父亲甚至为此去找了一个女人来充当他们的母亲,试图构建起一个寻常的家。
可他们四人的表现父亲一个都看不上。
他收拢了众多家臣,建立了许多暗宅,也没有精力去营造什么良好家庭,他甚至觉得四个孩子的庸常是那个女人没教养好的问题。
女人很快便病逝了。
可大多数人的心都是肉长的。
女人就算明白她的死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可她在临死前还在诉说着对他们四人的不放心,将自己积攒了多年的东西分给他们。
但或许冷心冷肺这种事更是骨子里带的,两个哥哥已经知晓女人并非他们的母亲,所以并未有什么悲伤。
而她和三哥则是年纪还小就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本就不把这依附于父亲的,平日里拿着鸡毛当令箭教训他们的女人放在眼里。
谭归荑很少想起那个女人,女人只有“母亲”“娘”这两个代号,她甚至连女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可看着重伤后有些虚弱的父亲,那个女人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心里算不上有什么触动,只是觉得他们是一模一样的脆弱、消瘦,日薄西山。
或许所有人都有这么一天。
不过父亲可见是真是老了,折腾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再过几十年,不,连下个月都过不了,便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再过一年,还会有人提起?
不过父亲可是真是老了,出乎意料地好杀。
她手中的传音玉简还在发抖,他就已经跌倒在地。
谭归荑根据颜浣月自天柱破阵之后就在猜测父亲的死穴,原来是在后颈……
她猜对了。
至于为何得手,她自己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那会儿需要压制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传音玉简已经刺进他后颈了。
或许是察觉到宗门的人寻到此处后他晃了一下神才被刺中,她不清楚。
秘境被打开了,父亲的尸身修为渐渐散去,很快被崖风卷走。
而她,需要最大程度利用弑父这件事得到好处,并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事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爹的血全溅到她身上了,诸位前辈探查之后云玄臣尸身内魂魄虽不全,但更大可能是阵法被破时被反噬的缘故,并没有在谭道友体内找到云玄臣的残魂,就将她带回来救治了。”
“啧,真是个恩孝两全之人,令人敬佩。”
“就是说呢,出身又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去劝父亲伏诛,商议不成大义灭亲,而后甘愿自戕也不肯帮父亲借壳出逃,唉……命数何其残忍。”
“云二公子每日都守在病床前照顾,你说说,这云玄臣自己人不怎么样,怎么儿女们都是好的。”
宣告云玄臣已死后,宗门众人暂时先登上天堑南在此安置。
虽然已康复许多,但白天不好出门,颜浣月只能穿着披风带着风帽趁夜去药楼取东西。
踏着风雪回来路过一座石楼时,恰好听到开窗赏雪之人的讨论。
她快步走了过去,到一片雪原空地时,偶听闻一阵脚步声。
她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劲瘦高挑的女子带着几个提灯的侍从,与云若梵一同披风戴雪地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颜浣月正要离去,却听那女子冷吸了一口气,颇为激动地唤道:“颜道友!”
颜浣月停住了脚步。
一阵强风携雪袭来,那女子瞬间立在她面前仅一步的距离,一脸兴奋又克制地看着她。
“道友……你彻底康复了吗?我去看望过你,排不上队,我送的东西都被贵宗的人退回来了,说是你不肯收。”
颜浣月略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点距离,掐诀见礼道:“多谢挂怀,我已康复,不知道友是……”
那女子见她掐诀行礼,觉得她不经意间的一礼便有无数风仪,激动地伸了伸手想要握她的手,却又觉得有些冒失,强自按下了抬起的手。
“我是阆中来的,我姓柴,柴天予,曹家屠魔之战中归属缥缈宗辖下,我又在阵修队列,是以道友不曾见过我。”
“我十分敬慕道友,想与道友结交,道友想不想去阆中游玩?我那儿还有一处私宅,道友随时来,随时住。”
看着她闪着星光的双眼和热切的神情,颜浣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阆中在长安西北更远处,民风强悍,柴氏在此次屠魔中英勇非常。
旧滕州的灵脉纯粹厚重,灵矿数不尽数,曾支撑着魔族与整个人族争斗。
大半海域归了妖族掌管,对于旧滕州的管辖权如今几大世家争持不下。
执法司便将旧滕州划做几分,灵脉之源便在新划分出来的平海郡。
此次屠魔之后面对差点绞尽灵修界的云玄臣,最大的功臣便是破阵的颜浣月,其次,便是云氏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