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浣月在碎玉瀑消耗了一晌,又在试炼场待了一下午,本就饿得慌。
今日又未带可暂时忍饥的辟谷丹,她怕不吃点儿东西一会儿肚子会叫起来,便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有些停不下来。
裴暄之除了一开始行礼之外,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地坐在颜浣月身边的位置。
他时而咳嗽一二声,颜浣月闲得无聊,总要因此侧首去看他一眼。
在她甚为关切地望向裴暄之的某一个瞬间,坐在对面的虞照心底毫无预兆地空了一下。
他发觉有些东西,好像正逐渐从他手中滑走,失去某种事物的感受越来越真切。
她以前最关心的是他。
三年前他为妖物所伤,回宗门养病,她除了上课,剩余时间全耗在他身边。
她会帮他拿药带饭,找来许多话本坐在床边念给他听。
她每天都会凑到他枕边来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问一声:“虞师兄,你何时能痊愈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送回云京好不好?”
他记得那时自己每日独自躺在床上,忍着伤口余毒的折磨,总是无意识地期盼着他的小未婚妻跑过院中青砖时轻快的脚步声。
她总是还在门外就急急地唤道:“虞师兄!我来看你了!”。
他答应过她,等痊愈了便带她去云京看看,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想起病榻边的那个诺言。
为何会忘了呢?
是已经习惯了不在意她吗?
他怔怔地望向颜浣月,少女原本轻柔乖巧的眉眼不知何时淬出了几分坚韧通透来,这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他有太久没有好好同她说过话了,也有太久不曾与她相处,她的变化,他无知无觉,也未曾参与。
她身旁的少年正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桌上的点心碟子放到她手边,又将她的空碟子撤到自己桌上。
虞照发觉以往被他忽视的一切越来越清晰,他以为不在乎,可从小到大相处的一切似乎已经浸透肌骨。
她像是他逐渐剥离的血肉,被人从他身上生拉硬拽,强行撕扯下来。
虞照突然有些窒息,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聒噪乏味,令人烦躁。
他几乎快要吸不上气了,他看着她为了表示感激,冲那病弱少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浣月!”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张夫人抽抽噎噎的哭诉戛然而止,素帕遮掩间,一记眼刀杀向他。
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静之中,那少年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
他斗篷里雪衣衣袖边缘上的金丝绣线折射出繁复的金光,落在颜浣月侧脸上。
他的两声咳嗽如同冷白色的沉寂投进的一粒小小的石子,将生冷的僵硬感破开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口子。
可虞照忍不住想道:他在宣示什么?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咳嗽?
虞照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有些厌恶这个孱弱的少年,若没有他,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什么报恩之义?什么冠冕堂皇?
他裴暄之觍着脸以身弱夺人之妻,对着浣月浑身媚惑讨好之态,尾巴都快摇断了,却还是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舒朗清嘉之姿。
简直……无耻至极……
高位上裴寒舟无波无澜地问了声:“照儿,何事?”
虞照看着颜浣月眉心的那点赤色护灵决,他想起他曾许诺以血帮她加固一层,可他也还是没有再帮她点上一层。
他的唇嗫嚅片刻,终是说道:“我想说……点心不好克化,喝些茶水,对脾胃有益。”
颜浣月擦了擦手,“哦。”
裴寒舟的语气稍微软了一些,“暄郎,把你自己准备的东西交给你月姐姐。”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锦盒起身双手交给颜浣月,“月姐姐,这是我准备的信物。”
颜浣月起身接过,打开锦盒,见是一块刻着双雁的白玉佩。
她将藏宝囊中的一柄全新的银鞘袖里刀拿出来递给他,“这个是照我本命横刀的模样打的,给你做信物,可绑在袖中,很好携带,藏宝囊不在身边也不怕没有自保之物。”
虞照看着裴暄之手中那柄镀着夕阳光辉的银鞘袖里刀。
他记得,这刀是浣月给他读话本时,因话本中的人物有这么一柄可以藏在袖中的刀,她心里喜欢,攒了好久的钱才打的。
为此,还熔了幼年时戴的一对银镯,一对臂钏……
这分明,是他们二人的记忆,她却轻易许了旁人。
张夫人扬声说道:“我们特意待了贺礼来,你们二人日后定要鸾凤和鸣,两心相契,也好让裴掌门宽心。”
裴寒舟此时面色稍霁,说道:“浣月,西侧殿里我已准备好了东西,你带上,领暄郎往悄然谷去祭奠你父母。”
“是。”
悄然谷不好走,她御剑也带不动人,但裴师弟早晚也得去,她也没有过于担心。
可当他第三次差点从山道上翻下谷底去时,颜浣月也不顾他推辞拒绝,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柄长剑横于身侧,握着他的腰将他抱起来放到剑鞘上坐着。
笑眯眯地对他说道:“我那本命横刀脾气怪,不准人踏它,掀翻了我好几次,我只能用这柄剑远行。”
裴暄之双脚悬空坐在剑鞘上,雪衣衣摆与斗篷下摆像傍晚退潮时的海水一般,在他云履边打着细微而悠然的波澜。
他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道:“劳烦颜师姐了。”
颜浣月看着他眼底的日暮光影,伸手帮他戴好兜帽,浅浅一笑,道:“一日能换八个称呼。”
她转身面向夕阳,往前走去,雾粉春衫空灵若云烟。
坐在剑鞘上的少年轻轻拢着靛蓝斗篷,被她的灵力牵引,沉默着飘在她身边。
他静静地随她一道沐浴着灿烂的落日余晖,一同往谷底而去。
第23章 笑纳
“天衍多少逍遥道, 悄然谷下久长眠。
重来还亦问我辈,是入尘寰是做仙?”
裴暄之捏着一支青烟缭绕的安魂香,轻声念着悄然谷底入口大道旁汉白玉碑上錾刻的诗句。
颜浣月掐诀引火点燃手中的安魂香, “这是天衍宗前前任掌门真人斩魔殉道前所刻。”
裴暄之回眸问道:“那颜师姐觉得,是入尘寰是做仙?”
颜浣月左手举起手中的安魂香, 右手掐着莲花法诀,轻轻将缭绕的烟拂往一片坟茔处。
“人族安稳,太平盛世, 才有做仙的依托, 何况,总有人要入尘寰, 才有他人为仙的可能。”
裴暄之缓缓拂着烟,凝望着流烟飘远, 消散于繁茂密林下的坟茔之间,低声说道:“可能?师姐不觉得,可为真仙的人是靠自己才得功成吗?”
颜浣月轻声说道:“这听着虽然痛快,然每个人的观念都不同, 我的看法或许也有偏差, 但在我看来, 人生于世, 自身固然要强, 可若只见自身,难免忽视许多外因,生出轻傲之气。
若无太平之世, 自幼何以存活?若无躬耕之民,何以解饥?若无撰书流传之士,何以见人智之浩瀚?若无传经之师, 何以闻道之茫茫?”
裴暄之神态安然地看着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她捻着安魂香,伸手道:“走吧,我扶着你。”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的覆着旧伤的掌心,婉拒道:“不必劳烦师姐了,我可以走。”
谷底路还算平坦,只是草木茂盛、道路颠簸了一些,颜浣月也没有再勉强他。
她捻着香走在前面,听着他在身后费力跟从时衣摆划过草木的凌乱之声,没一会儿,他就又咳了起来。
期间明显趔趄了几下,却始终没请她伸出援手。
他平时明明看着身脆体薄,也很好说话,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犟种。
颜浣月转身看着他,说道:“你又何必如此逞强?”
裴暄之掩唇咳嗽着,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下谷时山路艰难师姐帮我倒也罢了,这会儿从入口到坟前这一点路已算平坦,我若还需师姐扶着,那我这晚辈在令尊令堂面前得猖狂成什么样了?”
颜浣月心里虽然确实被抚了一下,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道:“这有什么?你如今身体本就不太好。”
裴暄之平复着呼吸,捻着祭慰悄然谷众先灵的安魂香,缓缓走到她身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颜师姐……你父母真的会想见到一个还需他们女儿好生哄着伺候着才能、才愿意前来拜见的废物吗?”
颜浣月怔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说你自己……”
少年拂过径边草木越过她,淡淡地说道:“实际是一回事,态度是一回事,师姐不在意是体谅我,我本身可以走过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懂。”
颜浣月有些无话可说,心里确实觉得他更加顺眼了,便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坟前祭奠时,依照裴暄之的意愿,行了未入土时灵前才会行的全部奠仪。
燃烛、挂幡、揖礼、供饭、奠酒、烧纸、进香、叩首一步一步行完,夕阳已经沉下西山。
颜浣月跪在父母坟前许久,心里想说些什么,却也下意识不敢太过肆意。
前世那几年过得不好的话不能对他们说,也不能说她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得还不怎么好看,她更不能哭得太难看。
她最终再三叩首,心中默默言道:“你们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走出汉白玉碑后,裴暄之坚决不允许再出现让她握着腰将他抱上剑鞘这样的事,他自己从善如流地坐好,默默地飘在她身旁。
凉风习习,四野沉寂,一弯弦月隐隐挂在暗蓝天空上。
颜浣月负手踏过径边野草,问道:“裴师弟,你是哪月哪日生人?”
裴暄之有些疲惫,整个人耷拉在剑鞘上,脚尖垂着,一动不动,一条束发金绳挣出兜帽,在衣襟前打着轻快的旋儿。
他轻声慢气地说道:“方才放白玉佩的锦盒底下放着我的生辰八字,五月初九。”
颜浣月说道:“真巧,那袖里刀上也刻着我的八字。”
裴暄之累得有些麻木,低头看着脚边浮荡的斗篷下摆,沉吟良久,终于喃喃道:“我看到了,真是巧……我们原本就是要换八字的。”
。
颜浣月将他送到长清殿后,裴寒舟留她用饭,她到底推辞了,在晚课前赶到心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