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蛟正掰着指头正义正严词地给顾玉霄和韩霜缨二人状告这两天站桩时,专门跑去看他笑话的人。
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内外门弟子。
周蛟表示天都门那个姓萧的路过金兰桩时多他的那一眼,也极其严重地伤害到了他骄傲的自尊心。
韩霜缨双手抱臂靠在门边仰头望着房檐,一脸木然地听着。
顾玉霄一双莲花目带着笑,时不时地追问着一些具体细节。
末了拍拍周蛟的肩,宽慰道:“周师弟真是辛苦了,看来这次是罚错了。”
周蛟立即摇头,强烈表示韩师姐罚得一点问题没有,都是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残忍地伤害了同门脆弱美好的心灵。
一转头见到颜浣月,他因她挨了罚,实在忍不住也想出言伤害一下这位心思歹毒的同门。
为免管不住嘴又被罚,他立即就跳回斋内去温书。
韩霜缨落在屋檐上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清清淡淡地问道:“用过饭了不曾?”
颜浣月点了点头,“吃了两碟点心,不饿。”
顾玉霄笑道:“恭贺你呢,好在有裴家随从宣扬,你的慷慨大义我等都听闻了,这婚退得,退出了仁义,退出了水平……”
韩霜缨站直了身子,“二师兄,该考教今日所学了。”
斋内自发分成两队,一个一个都将今日所学法诀化用之法演示了一遍,又背了经卷,将下午青云台下韩霜缨指点过的错漏或不够完善的地方演示了一遍。
而后各自回到斋内打坐运灵。
颜浣月周身沉在那方潭水中,灵脉吸收着水灵气,她渐渐沉落,心绪也越加沉静平和。
暗流溯回,她被卷进波澜之中,柔曼的枝条越过她身侧不断向上生长,清新的生机散落进潭水中。
知道那藤蔓枝条生长得看不见尽头,她才突然发觉不对劲。
藤蔓长得那么高,这潭水为何还未被它饮尽?
身后伸出一只焦黑的骨手,一把拽住她腰间的丝绦,将她拖进一片火海中。
那火璀璨光明,烈焰滔天,煌煌有倾天之势。
“五行相生,金、火二气炼化我身,重固我魂,岂忧不聚五行?我何久不见此深藏之物?”
她熔进火焰中,看不见那焦骨,也看不见自己,只是那恢弘壮阔,无边无际的火光似乎就是她自己……
“啪”地一声,颜浣月肩上一痛,猛然睁开双眼。
顾玉霄从书卷上移开目光,眼里冒着凉气,传音道:“这才勤奋了几天?又睡上了?”
方才那种被灵气化尽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切,颜浣月不禁传音问道:“顾师兄,你当真没觉察到我身上灵气运转的气息?”
顾玉霄气笑了:“灵气运转没看到,睡气运转倒是看得真真的。”
颜浣月有些疑惑,再次掐诀运转灵气,却仍旧如常。
顾玉霄放下书,“都到下晚课的时辰了,你又起什么势?看你今日累得不轻,回去了早些休息。”
颜浣月心中疑惑极重,她顾不上休息,下了晚课后跑去膳堂用了宵夜后,吃了一颗守元丹,盘坐在床上不断牵引灵气运转周天。
试了几次,皆是了了若从前。
今日那种灵力澎湃的感觉实在令人沉迷,她心有不甘,关了门跑到碎玉瀑边,提刀进天碑中厮杀了一个时辰,回来洗漱过后,筋疲力竭地爬上床。
她趴在软枕上想着,等过段时日有所进益了,也该趁着旬假去接一些小任务赚取灵石辅助修炼了。
。
谭归荑等在竹林前,她听说那少年这几日都会在这个时辰往不远处的藏书阁去。
今日下了小雨,她以为她等不到了,可他却还是雷打不动地撑着伞、提着灯,按着往日的时辰缓缓走来了。
她曾听到过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因此对他今日为何没有用轮椅感到疑惑。
裴暄之行至她附近时远远地错开她,往潇潇竹林里走去。
谭归荑撑着伞立在他身后,唤道:“裴暄之。”
裴暄之顿住脚步,伞檐滴滴答答地坠着雨,落地青石板上,溅上他的衣摆。
他缓缓回身,肃肃而立,脸上是清澈见底的疑惑,手中竹灯之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眼底细碎的星光却始终熠熠生辉。
谭归荑踏着水花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半敞的斗篷下,被雪衣衬得格外贵气的长命锁,仰头问道:“你可曾去过北部滕州天堑附近?”
裴暄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敞开的斗篷,随手放开伞柄,任其在雨中半悬着。
他一边合拢斗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我去了,与姑娘有干系吗?”
谭归荑问道:“你当真没有去过?”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干净,神情坦然。
谭归荑踮起脚靠近他,双眸紧锁着他的眼睛,却轻声呢喃道:“你看着我,你以前……当真没有见过我?我拿过你的东西,你恨我吗?”
裴暄之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恍然大悟道:“哦,想起来了,是我来着,姑娘是要还东西吗?要是这会儿想还,我就笑纳了。”
谭归荑神情一滞,脚跟落地。
那东西已经被他抢回去了,这会儿让她拿什么还?
真的不是他吧……
她也大约知道那小男孩不可能还活着,只不过心底莫名的怀疑折磨了她好几天,她必须在明日离开天衍宗之前来用咒法一探究竟。
他体弱,精神意志自然不好,她用偷偷禁术诱他说真心话肯定又快又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她没想到这人年岁不大,模样也极好,心底却是这么市侩奸诈。
这是长安小官之家养出来的小郎?
这怕不是自幼养在长安东西两市缺斤少两地倒腾着昧黑钱的吧?
第24章 他的猫
虞照等人离开天衍宗的时候, 正是颜浣月记忆中的那日。
两日连天细雨,直到第二天日暮时才停。
她上了两日课,晨起、午晌以及下午的一段间隙, 都要去碎玉瀑边,或是挥刀, 或是进天碑。
今夜才踏着水花从天碑处走回小院,就见院前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有些莫名其妙,不禁放慢了脚步, 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薛景年负手而立, 肩上洒染着一片明净的月辉。
他看着颜浣月在月色下越发明亮的双眼,那里因方才天碑厮杀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尽的狠厉。
这几日, 越来越多的愤懑与不甘聚在他腔中,他以为他在见到她之后会大发雷霆。
可此时见到她, 面对着她的不以为意,原本的那些积压如山的煎熬却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灭的火一般,顶多蹿出几缕毫无意义的青烟,再多的, 就没有资格了。
少年赤缇云袍流映月色, 春雨初歇后水汽濡湿了他的眉眼, “我等了你很久……我被二师姐禁了足, 直到你与裴暄之定亲, 师父才准她放我离峰。”
颜浣月打量着月下他模模糊糊的轮廓,问道:“所以呢?我没作为累赘缠着虞照,你来跟我说这些是为了表明你对此感到满意?”
薛景年没来由地感到憋屈、委屈, 可他仍旧不可低下头颅。
“我不满意……这下掌门真人膝下一个半废的儿子,捎带一个自家宗门里教出来的修为平平的儿媳,说出去他老人家可真有面子。”
颜浣月蹙眉道:“你要是想打就直说, 你要是纯粹半夜睡不着想出来犯贱,那就去长清殿站到掌门真人窗边亲自跟他说去,你要是去了,说了,我算你小子有点能耐。”
薛景年心里凉,口中的话也带着寒气,“你不必激我,这一切都是你选的!颜浣月,你分明可以不选他的,你知道你选了什么吗?一个魅妖!生来就是以色谋利的凉薄之物,你会被他迷了心智……真庆幸,你本来也就没有多少心智。”
颜浣月含笑说道:“是吗?真可惜,他也只有一半魅血,不然早该来迷惑我的心智,省得我神志清醒地在这儿听你这些废话犯头疼。”
说罢转身就走。
薛景年追出几步,怒道:“颜浣月,你瞎了眼睛,没有良心!你重色轻义,这才几天,你就放下虞师兄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颜浣月立在院门边,抚着今日挥刀有些酸痛的手,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薛景年,他也太过在乎虞照了吧?他怎么什么时候都在替虞照鸣不平?
她同虞照有婚约时,他嫌她拖累虞照,她同虞照解除婚约,他又嫌她把虞照忘得太快。
颜浣月转过身望着他,眼底满是探究,“薛景年,你是不是……有痴情难宣之于口,才来这么折磨我的啊?”
薛景年瞬间没了气焰,恼怒与愤恨全变成了茫茫不知所以的慌张与悸动。
他以往骄矜惯了,总是习惯拿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来不冷不热地说两句话,他不习惯这样拿捏不准的情绪,尤其不可以在她面前率先溃不成军。
他虽然喜欢她,但他低不下头。
他可以来回把她撩拨得生气发怒,然后在跟她打架对骂时让着她,但就是不会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她。
她以前从来也没有主动体察他的心思,今夜这还是第一次。
他委屈久矣,强忍着眼泪,昂首抬袖一把擦了擦眼睛。
“我才没有。”
颜浣月看着他抹眼睛的动作,听着他委委屈屈的语调。
传言中的那种事发生在眼前,她是真的觉得多少有些新鲜,怎么她以前根本没想到这一种可能呢?
虞照,还真不愧云京神仙子的美名。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行了,我知道你成日这么别扭是怎么回事了,以后别来挑衅我了,与他那婚约我原本也是被动,我又能怎么样呢?”
薛景年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她回身推开院门走进院中,又轻轻阖上门。
颜浣月先低头了,他想,所以她也是没有办法的不是吗?他为什么要怨她呢?
怨她小时候把他精心挑选进贡给她的点心分给虞照,怨她只看得到虞照,从来注意不到他还跟在她身后。
怨她忘了小时候捏的两个泥娃娃,怨她打他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完全不知道收半点力气……
小时候不知什么是婚约,只知道他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等长大懂事了,却根本控制不住地怨她背叛,可这其实都不怪她……
冷风一过,他觉得浑身都凉。
少年被长安富贵繁华养出的一颗骄矜自傲的心,终于开始试着尝试站在他人的位置上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