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没怎么记载具体的剑招,薛冲只能连蒙带猜,和李飘蓬对招。李飘蓬禁得起对,也禁得起胜败,指点她两句,绝不藏私。
于是薛冲也准备透露一些修炼心法的心得给他,毕竟天都擅长心法,而李飘蓬竟决然拒绝。
他道:“我还在参悟三丹剑,心法于我有害。”
“可是,没有心法托底,越厉害的武功,越害得死你啊。”薛冲朝他喊道。
李飘蓬摇头:“这是丹枫的剑道。”说罢走远了。
薛冲默然,铁胆则道:“他就那样。”
薛冲摇头:“哎,大家各自倔各自的啊。”
几人打打闹闹路过许多风景,薛冲轻松自在,简直找回了和珍珠翡翠白玉鬼混的快乐,但她现在可没鬼混,李飘蓬武艺高强,而且比公仪蕊客气百倍,从不居高临下训斥她什么。袅袅娇柔活泼,铁胆鬼精灵,铁肺憨厚,和几个活宝一起,她几乎就是在郊游。
半个月过去,路上看到的水清了,草绿了,花开了,燕子回来了,薛冲也打听了红林梅州的地址,她打算一路学武功,一路南下去红林梅州,打听姜徽君的家人,把姜前辈的剑和剑学手札交给他们。若她那时她已变得很了不起就更好,那她就说她是姜前辈的弟子。而步琴漪的家乡则是她的必经之路,他说过的水葫芦和山杜鹃,淡青色的晚香玉,大概也都盛开了。
“下一站就是栾书薛家旧址。”住客栈时,穿得像正常的旅人的王转絮翻身下马,“在这歇一晚吧。”
铁胆笑着推薛冲:“快到你老家了。”薛冲和他互推:“废话这么多。”
双雁归客栈里人不少,大堂里小二正推销杏花酒,酒客们嬉笑:“杏花才开,哪来的杏花酒,去年的陈酿?还不折些钱!”
小二急忙道:“酒越喝越醇,就如同门派越老越香。诸位可知栾书薛家?当年薛胜雪大侠发明胜雪刀,斩下赫三郎的头颅,就喝的小店的酒!”
铁胆刚点了盘花生米,就冲薛冲挤眉弄眼:“薛胜雪算个屁,风流人物,还得看咱冲冲。”薛冲点了盘拍黄瓜,便和铁胆互相吹牛道:“你是猴三郎,我喝盅杏花酒,就来斩你!”
两人胡说八道上了头,铁胆嘻嘻地抓住小二的手:“知道这位是谁吗?薛家后人!童叟无欺!”
薛冲正捂住脸,要假装不认识他,角落里那桌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她脸色大变,铁肺一把拽住铁胆,把他闷住,李飘蓬瞪了他一眼。
一个穿黛青色衣衫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薛冲见过她成千上万次,没有哪次能高高兴兴和她说句话,这是鹤引鹃的贴身侍女,巧彪。
难道鹤引鹃要参加思危剑盟?难道她就在楼上?薛冲不住猜想着,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她不怕潭颜修,不怕鹤家老两口,也不怕鹤颉,但她每次想起母亲,就变成了一只刚生下来粘液未干的粉皮耗子,万千羞耻往事在心头翻滚。
巧彪的姐妹,叫作巧鸾,出了三个石子破坏她入学天都失败,薛冲连她两个一起深恶痛绝。
王转絮转过头,朝她眨眼睛:“她的妹妹被我们杀了哦。”
薛冲惊愕扬眉,王转絮无辜耸肩:“少主叫我干的。当晚李飘蓬就把她扔井里了。”
巧彪冷声道:“薛家迁址后,一个薛家人都不见了,全部归隐已十来年了,从哪冒出来你这么个后人?”
小二打圆场道:“我们店里客人喝喝酒划划拳,吹牛扯皮,天天有,薛家后人满大街地跑。你千万别较真哈,您说您这语气,要吓到人了。”
巧彪往二楼看了眼,薛冲知道,鹤引鹃此刻就在二楼。她不想生事,毕竟她每次发火都克制不住脾气,弄出些烂摊子不好收拾。
巧彪不管小二拉架道:“先是更名改姓,后是冒充薛家后人,姑娘你步步为营,铁了心要做武林大红人啊?”
她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一计,正是盛放辣椒油的小盅被铁胆操起来当打人的武器:“现在看看谁是红人!”
大堂里乱作一团,铁胆又拎起一条长凳:“好稀奇,偏心小的,污蔑大的,可是丑孩子妈妈怀里嗷嗷叫,好孩子坦坦荡荡走四方!”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薛冲听了这声音后背发麻,她果然看到二楼楼梯上,一位病弱美男子正款款走来,捧心蹙眉惊异道:“……颃儿?”
巧彪糊了一脸的辣椒油,疼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潭颜修扶住她,立刻道:“是你?”
薛冲沉默站着,铁胆手里的醋壶又蠢蠢欲动,店小二紧盯着他。
潭颜修一见大女儿,心里五味杂陈,既心虚又心急,既憋屈又无奈,他近来日子难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到四十还得再被当赘婿羞辱,什么好话也没有,但他还得关心大女儿,便严厉问道:“怎么不安分在天都待着?”
巧彪道:“这是好事,否则真以为她要超过二小姐了,大概是要去思危剑盟胡搅蛮缠了。”
醋壶当头浇到潭颜修脸上,薛冲立刻看铁胆,结果是王转絮砸的,她一开口就是一嘴的鸟语花香,骂得所有人面红耳赤,潭颜修大怒道:“恶妇!”
王转絮稀奇道:“你们真是神人,一个女儿超越另一个女儿,不是好事?越是这么吵,越说明就是心虚,说不定大女儿是他们从薛家偷回来养的。”
她伶牙俐齿,撸起袖子张嘴就造谣道:“鹤引鹃年轻时不美不聪明,追求过好几个美男子都没下文,一见到潭颜修就以为好物,所以不撒手,一把年纪不害臊!还要嫉妒女儿能出人头地!”
巧彪怒不可遏,要跟王转絮拼命,王转絮怎么会被她抓住,她骂人能让全大堂的人都羞愧低下了头。李飘蓬和薛冲没反应,薛冲习惯了,李飘蓬则是随时要打架出手的状态。
彪被潭颜修提走之前,王转絮还叉腰狂骂:“你家夫人的肠子镶金边了?二女儿爬得了,大女儿爬不了?”
薛冲当晚和王转絮同睡一床,王转絮轻松又自在:“我娘是青楼旁收租的,租客都是些稀巴烂的人。我跟她学,我可会骂人了。”
薛冲攥紧拳头:“解气!”
王转絮甜甜地贴上她肩膀:“沧浪天,我们见真章。”
第48章 任春老我身
春雨贵如油,润绿了石缝,深山之中,她正在对每一块山石板掏心掏肺,久不见天日的黑爬虫、丑蜈蚣、滑溜溜的小蛇都被她掏了。 她蹲在山洞之前,乌黑油亮的头发像一顶毛毯把她裹了起来,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下露出双脚——木头的。 马的腥味乘着风灌进她的鼻子,路春山愤怒地回头,这样的臭味来自于很多很多骑马的人,惊走了她的小虫子,她一定要惩罚他们。 马上被雨丝浸湿了眉毛的少年抖了抖,抖落睫毛上的雨珠,他的剑很长很细,是一把女剑,他用起来得心应手,可以斩杀深无边宽无垠大海上踊跃出来的那些参天巨树一样的怪物。 他从忽阴忽晴的海面来,在北境过了一丛丛的绿树,并不习惯骑马,总迷路,他即将前往多山之地,而现在,白蛛网上的黑蜘蛛爬到了他的眼皮上。 丛林里有女孩子尖声大笑,身后的属下有人冷静有人好奇有人害怕,而他让蜘蛛爬上了他的指甲盖,他挥斥马鞭:“往东去!我要拿她!” 众人陪着他偏离原来的道路,策马奔腾,哒哒的马蹄声里,有踢踢踏踏的木头声,他听着那木头声,穷追不舍,张弓搭箭,箭没石深,他下马了,这棵树上还有累累的白雪,他看着射空的箭和石板上爬出来的蜘蛛,环顾四周,他的头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看到一团毛乎乎灰扑扑的衣裳从空中坠落,这团灰里冒出一张雪白鲜红的面孔,海上几乎没有年轻女孩,他很武断地把她判为妖女,就像他捞上来的那些缠满了海草的白骨,在夜里的箱子中不甘心地作弄出声音。没用的,他镇得住这些妖魔鬼怪。 路春山很重地摔在了地上,眼前是一个黑皮肤浓眉毛长得脏兮兮的人,是个傻子。 她看着喉咙前的剑尖,他盯着他发黑的指甲盖。 而白雪落了两人满头,初次见面,白头偕老。 又开始下雨了,开春就是没完没了的下雨,沾湿了天地,墙角有东西腐坏,也有东西新生,患风湿的老人叫苦,拿油纸伞的年轻人们卖俏。 潭颜修在妆台前看着他的脸,他喜欢修理他的面孔,不要一丝脂粉,但要时时观察他的脸,眉心打皱了就少皱眉,脸上生了八字就…
春雨贵如油,润绿了石缝,深山之中,她正在对每一块山石板掏心掏肺,久不见天日的黑爬虫、丑蜈蚣、滑溜溜的小蛇都被她掏了。
她蹲在山洞之前,乌黑油亮的头发像一顶毛毯把她裹了起来,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下露出双脚——木头的。
马的腥味乘着风灌进她的鼻子,路春山愤怒地回头,这样的臭味来自于很多很多骑马的人,惊走了她的小虫子,她一定要惩罚他们。
马上被雨丝浸湿了眉毛的少年抖了抖,抖落睫毛上的雨珠,他的剑很长很细,是一把女剑,他用起来得心应手,可以斩杀深无边宽无垠大海上踊跃出来的那些参天巨树一样的怪物。
他从忽阴忽晴的海面来,在北境过了一丛丛的绿树,并不习惯骑马,总迷路,他即将前往多山之地,而现在,白蛛网上的黑蜘蛛爬到了他的眼皮上。
丛林里有女孩子尖声大笑,身后的属下有人冷静有人好奇有人害怕,而他让蜘蛛爬上了他的指甲盖,他挥斥马鞭:“往东去!我要拿她!”
众人陪着他偏离原来的道路,策马奔腾,哒哒的马蹄声里,有踢踢踏踏的木头声,他听着那木头声,穷追不舍,张弓搭箭,箭没石深,他下马了,这棵树上还有累累的白雪,他看着射空的箭和石板上爬出来的蜘蛛,环顾四周,他的头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看到一团毛乎乎灰扑扑的衣裳从空中坠落,这团灰里冒出一张雪白鲜红的面孔,海上几乎没有年轻女孩,他很武断地把她判为妖女,就像他捞上来的那些缠满了海草的白骨,在夜里的箱子中不甘心地作弄出声音。没用的,他镇得住这些妖魔鬼怪。
路春山很重地摔在了地上,眼前是一个黑皮肤浓眉毛长得脏兮兮的人,是个傻子。
她看着喉咙前的剑尖,他盯着他发黑的指甲盖。
而白雪落了两人满头,初次见面,白头偕老。
又开始下雨了,开春就是没完没了的下雨,沾湿了天地,墙角有东西腐坏,也有东西新生,患风湿的老人叫苦,拿油纸伞的年轻人们卖俏。
潭颜修在妆台前看着他的脸,他喜欢修理他的面孔,不要一丝脂粉,但要时时观察他的脸,眉心打皱了就少皱眉,脸上生了八字就少露笑脸。
他叹了口气,他只有这张脸,什么都没有。鹤小姐没有嫌恶他年老色衰的意思,毕竟她自己也老去了。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长成。小女儿微微上翘的月亮下巴,是像她的母亲,其余的五官,转过脸,却是鲜奶,又嫩又白,这是来源于他。
至于大女儿……他有些记不清薛小姐的模样了。薛小姐美得让人愿意为她斩首,她遭仇敌追杀,正失意时,遇上了一无所有的他,他从潭家离开,什么都不会,两人结伴而行,是他榜上了薛小姐。
在那个左眉毛里有颗痣的稳婆的注视下,他抱起了母女里生还的孩子,看着床上刚刚还在呻吟现已慢慢变凉的妻子,他不知所措。
薛小姐很有名气,可结局是这样潦倒。
鹤小姐没有名气,但她愿意收留他。潭颜修无以为报。
鹤家二老说会一视同仁,所以就不该告诉孩子她的身世。小女儿出生时,他卑怯地提出,能不能给大女儿起个名字,颉颃两个字敲定时,他懦弱地点头了。
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了不起。鹤家愿意收留她,教她武功,一视同仁地对待她,已是慈善如菩萨。
鹤家老两口迂腐而善良,自己的腰不太好,但还总是时时抱着大女儿,鹤老爷子说薛家是剑盟首位,留下的孩子他们照顾是江湖恩义,无需赘语。
孩子安全度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幼年期,这都离不开鹤家两位老人的日夜照顾。潭颜修不知该怎么报答他们。
只不过她的性格和所有预料的不大一样。她哭起来像鞭炮一样响,闹起来会抓花妹妹的脸,酥糖不切成小块她绝对不吃,好好的点心搁了一点青梅丝她就砸盘子。
最无法忍受的是,爬山时她踹妹妹的那一脚。鹤小姐从此断定她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从根上就是坏的。
潭颜修恐惧鹤小姐会因此嫌恶自己,便加倍地宠小女儿。大小女儿打架,大女儿扇了小女儿一巴掌,小女儿哭着来告状,他隔着屏风,听到鹤小姐告诉小女儿真相。
小女儿再也不和大女儿打架了。
潭颜修考虑过告诉大女儿真相,但鹤家老两口却劝他无需如此,他们会对大小姐好,也能弥补一些她所缺失的。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没说,也就没有必要说了。告诉她真相,她反而多事。
如果大女儿性情善良温和,那就可以告诉她,但是她偏偏敏感暴躁,潭颜修也觉得,一旦告诉她,那就永不得安宁了。
然而近来……潭颜修站起身,侍女巧彪正在向鹤小姐不断地抱怨,她的脸又红又辣,辣椒油的痕迹几天才能消散。
鹤小姐的声音沉稳:“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潭颜修接替了服侍的职责,将药碗递给她,他道:“那个稳婆已经杀掉了。你我都不说,那么没人能知道的。咬死了,谁也不要说。”
杀稳婆的主意是一个自称听风楼的客人上门出的。
那个客人斗笠下面孔若隐若现,妍鲜清丽。
潭颜修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楼内有人在查,可我不想他如意。”斗笠人回。
“你要什么报酬?”潭颜修不相信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斗笠人笑了:“我什么也不缺。”
“纸是包不住火的。”潭颜修仍旧怀疑,他垂头丧气。
斗笠人道:“壮士断腕,釜底抽薪。谎言说一千遍,就变成真的。你们已经说了九百九十九遍,不缺最后一遍。”
“好吧,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我还是不懂你的目的。”潭颜修质疑道。
斗笠人摇头:“这个江湖上涌现出了太多的天才,但真正的天才天都剑峰只有两个。我讨厌沽名钓誉的人。”
潭颜修深以为然:“我的女儿是一个。”
“你有两个女儿。”斗笠人提醒他道,“但我知道你说的是你的小女儿。”
“正如我有两个弟弟,而我说的是在山上的那个弟弟。”斗笠人道,“那么,我来帮你。”
与潭颜修一起知悉稳婆死讯的还有步琴漪,他在山崖下遇到一顶空轿子,空轿子里放了一个蛐蛐罐儿,和一盅水,鱼游水中。
金鱼不断地撞击瓷壁,要将自己甩出去,显然它很痛苦。步琴漪也很痛苦,轿子主人的内力几乎将他压垮,他因为内力强得可怕,才能自由变脸,而施压他的人内力胜出他百倍,他不施粉黛的脸几乎出现了裂痕。
他猛地咳嗽起来,轿子主人才收手了。
步琴漪见状,只能认输,单膝跪地,强压心头所有不适,忍着咳嗽和喘息,道:“晚辈步琴漪拜见师叔九龙晶大人。”
九龙晶代表日月派的“日”,掌管书坊的“书”。他白发垂身,满脸褶皱,几乎睁不开眼睛,杀生无数,拈花一笑。他前来北境是因为步凌云的指示,他来阻止步琴漪。
步琴漪舔了舔嘴唇,吐出喉头的血:“我不明白!请前辈明示……星派两位毁我计划,败我谋略,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蛐蛐放声大叫,步琴漪脑中被放入了千百个跳蛙,鼓面锣面都被蛙脚狂乱踩过,步琴漪五脏六腑都被拧了起来,他单手撑地,艰难道:“谢前辈……我知道了。我离开本部不久,竟发生如此大事。我,不会再轻举妄动。”
他的脸上拂过老人粗糙的掌面,眉心糟了湿润一点,所有不适一扫而空,他盘腿运气两周天,睁开眼时轿子四分五裂,金鱼在裸露的地面上弹跳,而他自己内力已大进。
步琴漪捧起金鱼,来到河畔放生,他招来王转絮的鸟,对它喳喳言语,此时心乱如麻,甚至顾不上对公仪兄弟的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