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飘蓬总在研究这些,他是不是很早就想着和王转絮一起离开呢?
薛冲的栾书剑这一路上并未荒废,第一式扫断蹄痕炉火纯青,此剑招横平竖直,可以平衡剑气,举剑横肩,兼之腿法,反弹对方剑气,打断对方蓄力,又可争取到起势的时间。
薛冲再出第二式山锁竹根,便是起势,春雨养山土,山土肥万物,剑从上出,便如雨打,剑从下出,便如笋发,长杆龙材,一夜千万枝。
星派探子几人被薛冲剑法连连逼退,然而对战不是论剑,这是听风楼的船舱,不是武林盟的轩辕台,要得那许多光明正大手段?
探子们发出袖箭,箭头淬毒,薛冲怒而再起一剑,这是栾书剑之中的蟠花曲门,其实是和天都剑峰的霜降雪飞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总而言之薛冲正好可以使用冬影心法,剑出为屏,反攻为守,薛冲削落那些袖箭之后,正要再蓄剑气,探子们却反而不和她打了,一人反手摸自己的背包,薛冲一愣,这似乎是火铳之类的……
铁剑如何能防火铳?她禁不住大骂听风楼寡廉鲜耻,但这几人并不向薛冲轰去火弹,反而是几人从背包里抖落不少东西,一时气味难闻,薛冲立刻明白他们是要做什么,原来他们是打不过就要同归于尽,正要炸船。
公仪爱到底是做什么不得了的勾当,星派的长老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手下们输阵绝不求饶,反而一心找死。
薛冲汗流浃背,她大好年华,虽然和步琴漪龃龉不断,年纪轻轻已有后悔终生的事,但活着后悔当然比死得安心强,她还不到二十,至今身强体健,还有六十年的日子要过,她若要在这炸得粉身碎骨,她在谢家养狗逗猫岂不快活。
这几人视死如归,不拿命当命,难道是阴谋破灭后,要面临的后果更加可怕?薛冲出了一身冷汗,其实也能想象,听风楼百代日月未有天机泄露,想来折磨下属的手段是层出不穷。
她这时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和他们拼了,死她一个总比死一船强得多!于是她只得往人家的筒口撞,那探子大吃一惊,想不到她也是不要命。
薛冲一边惜命一边送命,心中大感悲凉,想来她这么英勇,竟无人目睹,来年也无人赞颂,死得真是太亏,正是这种不肯大吃一亏的怒气使得她斩出平生最好一剑,栾书腐气旧式全被抛在脑后。
此剑只能来自于薛冲,卑琐之中发出韧直,怯懦退缩时反而更进一步,那星派探子见她似是不要命,又似是舍不得,悲悲切切,又不管不顾,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防备。
其余重刀则齐齐向薛冲的手臂砍来,可惜为时已晚,薛冲已斩断火铳,毫发鸿羽,帝鼎泰山,痛悔叹息瞬起,火铳断做两截落地,放出一炮正擦过了薛冲的腰,打在阴湿木壁上,转瞬之间,便哑了。
而薛冲愣在原地,方才那一剑,是她的杰作?真是侠骨不惭,天纵英才!
薛冲扼腕叹息,她走了大运活了下来,本不该叹气,可她这么好的剑,这么英勇的义举却没人知道,此时遗憾不亚于项羽锦衣夜行之感叹,无人处成就霸王美业,是世上最为寂寞的事。
她正要再蓄一剑,结果了这几个害人害己的探子,可他们愣住后,便又向薛冲扑来,只是扑到一半,却似是被什么定住了,纷纷坠下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薛冲惊回首,船舱出口有光处,正在落雨,步琴漪身后雨落如帘,他扶着门框,正皱眉垂睫看着她。
薛冲站在一堆麻木僵直的听风楼探子里,十分想要炫耀刚刚的厉害,却被他骂道:“不要命了吗?”
她怒火蹭蹭涨:“我若不来,大家一起炸死!”
她对骂后便觉自己欺负人,他那个样子,使出银针也是要了半条命,她只能慢腾腾踱到他身边,伸手接他,步琴漪大约也反省过自己,忽而低眉顺眼问道:“你……有没有受什么伤呢?”
薛冲被他问得眼眶一酸,变本加厉聒噪起来:“我没受伤!我很厉害的,我刚刚创出了自己的剑法,你看见了吗?”
步琴漪蹲下身检阅众人,从他们身上搜出绳索,将几个人都捆了起来:“听风楼多少人生不如死,绝不能便宜了他们几个。”
薛冲在背后用剑轻轻敲他的背:“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很厉害呢?”
步琴漪转头:“看见了,那时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可你已比我印象中长进太多。除却风月瓜葛,你自有广阔天地。”
他的声音弱下去,“想来日后总会时时听说你的名字的。”
薛冲不要听这些,又戳了戳他的背:“夸我一句……就像在万星时的那样。”
步琴漪摸索着墙壁站起身,靠着门,轻声道:“冲冲,有用之人不做无用功。除我以外,将来必然还有人爱你。”
薛冲怔了一怔,倔强道:“不想听这句。”
步琴漪闭上眼睛:“我的家乡在中原江南的交界处,那里有水葫芦和山杜鹃,晚香玉是淡青色的……”
薛冲打断道:“也不想听这句!”
步琴漪深深望她一眼,轻声道:“一点卑贱,一点肮脏,十足可怜,十足可爱,这一句听过吗?”
薛冲不知是否该点头。
她听过。
可转述的人是铁胆。
她正要开口,门后传来叹息声。
步琴漪一震,薛冲和他对视,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房间里全都是人。”
话音刚落,房间里传来嘶哑之声,似是有人在拿指甲磨地板,两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步琴漪窥向门中,转身之时已如一根被削去所有皮肉的鱼骨,削如死,枯如棘:“是地宫月坊失联门人。”
薛冲眨巴着眼睛,她讷然道:“他们刚刚想炸死这些人,是想让他们永沉寒江,再无音讯。”
这之后的事,薛冲相当恍然。
雨落了一阵,江水湍急了一阵,但船工船长经验丰富,总算是有惊无险。
鹤颉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块烤饼:“吃吗?”
薛冲接过烤饼,不跟食物过不去,撕咬着烤饼:“你能告诉我,你唆使公仪蕊杀公仪爱时,究竟作何想法吗?
鹤颉很意外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有什么不对吗?”
她还不太高兴地摊开手:“小师叔即便神志清醒,也不会容许他两个哥哥这么祸乱北境的。”
鹤颉看着手里的剑:“况且公仪爱也没死。姐姐你忽然从船舱里冲出来要我们剑下留人,我们不是也立刻放人了?”
她语重心长道:“姐姐你真不该和听风楼厮混在一起,听风楼蛇鼠一窝,居然还如此内斗,船中羁押的那些人真是可怜,挂着铁链神志萎靡,这般折磨都能互帮互助,从链中脱逃,发出求救之声,意志过人,本领也不俗,若用正道上,必能有所作为。”
“可惜利欲熏心,竟加入听风楼,沦为印书傀儡不说,竟还要被当做长老权斗的砝码。”
薛冲抱着膝盖,听她义正言辞,便道:“的确可怜……只不过你也利用了听风楼的何独一,也算用其便利了。当年天都剑峰选人,鹤引鹃为你向听风楼购置天都文试题册,你又是得到了便宜。我倒不碍着你义愤填膺,只劝你一句,话无需说得太死太绝。若你不慎被骗做了恶事,便无人替你说话了。”
鹤颉现在如此乖巧,多半是因为这船已经行出狭道,近了西南郡口岸,那里听风楼据点很多。
公仪爱与星派长老事情暴露,日书的九龙晶与七星天不睦已久,自然要来兴师问罪。
步凌云由铁骨传信,得到侄儿的消息,大喜过望,趁机给月坊推出来了扛事的新人鸥忘机。
日月相协,星子黯淡,大势变矣。
鹤颉起身去和船长说话,她再也不会满口要杀步琴漪了。
船上很安静。
薛冲没去找步琴漪。
从公仪爱那得到钥匙后,步琴漪很快就在那些被关押的可怜人里找到了他的旧部尸身。
薛冲除了让何独一督促他们少主多喝汤药别猝死任上之外,便无事可做了。
这日夜里,薛冲胡乱吃完后,就睡下了,夜间睡得朦胧时,眼前似乎有人来看了看她,薛冲心知那是谁,可没睁眼。
此人絮语道:“你救下他们对我来说是大恩,我会告知叔父,重金答谢,事已至此,我们之间恩仇已平了账。”
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你再也不卑贱可怜啦,我既心满意足,又不知足,从前看你总是心痒难耐,巴不得你炙手可热,可真到这一天时,又想着把手攥起来,握块热碳似的,皮开肉绽也不想松手……不过账已经平了,说来说去……罢了。”
薛冲肩膀有没有抖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眼眶里的眼泪是热的,流到耳朵里是温的,过了一会,他走了,她再翻身,泪水就是冰凉的了。
薛冲晨起,恍然如梦,鹤颉和公仪蕊在一处,宁不苦摆歌笑在一处,两岸猿啼,在空旷天地间回响,网上开一色金鳞云彩,云彩之中有青鸟袭来,薛冲揉了揉眼睛,以为她眼花。
因为那青鸟尾巴颜色似乎是染的靛青色。也只王转絮会有这般想法。
那鸟似乎是幻觉。
行船半日后,薛冲照旧无精打采,啃着烤饼制住殴打宁不苦的摆歌笑,却看到鹤颉如丧考妣般走来。
“中原来信,兰捺尾随兰天枢到中原丹枫山庄,武林盟开会之际,两人随便给对方安了个由头,就急不可耐打起来了。”
珍珠一听,便拍起手来,煞有其事分析道:“这!这就是听风楼的报应!双兰争正统,不需要思危剑了,咱们北境安宁啦!”
珍珠愉快地吹起口哨,笑嘻嘻道:“哎呀,公仪爱这下罪加一等,居然敢扣下思危剑,听风楼少发一笔财,公仪爱多加一层罪,我不禁相当惋惜啊!”
同样高兴的还有没头没脑的宁不苦,他眼前一亮:“那我可以带我的剑回家了!”
有点惋惜的大概是鹤颉,毕竟她少了一个惩恶除奸的理由,兰捺兰天枢都没在北境打起来。不过她是不会承认的。
①全部从李贺诗中提取而出。
第84章 风波定
此船行经西南郡口岸,便停下了。 船工们卸货上货之际,薛冲领着珍珠宁宁二人去口岸附近看看风土人情,吃点好吃的,再顺便洗个澡。鹤颉则是带公仪蕊去附近的药店抓几副安神的药。 这伙人全是北方人,跑来西南郡这等潮湿炎热地方,个顶个的不抗热,也不耐湿。 几人在此遭遇像鬼打墙,翻不完的坡,爬不完的台阶,转角看见一家听风茶馆,过了另一个山头又看见一家,说的还是同一个故事——八十来岁长歌长老燕山景强占十八岁南理美少年姬无虞①。 薛冲听得走不动道,左边站一个吃莲藕的珍珠,右边站一个剥莲蓬的宁宁,三人听痴了听醉了听美了而后流连忘返,珍珠大发评论道:“兴许美少年是图老太太钱,老太好老太妙,老太死得早。”宁宁躲在斗篷下擦眼泪:“好感人。” 薛冲打了个哈欠,她惦记着刚刚看见的汪着油辣子一类的食物,于是又开始找路。 “凤还巢薛冲!” 薛冲大惊,以为是被人给认出来了,她每次一听这个名号就起鸡皮疙瘩。 可街角却是一伙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正在你来我往地高声喊名号。 “我才是凤还巢薛冲!” “你昨天演过了,今天该我了!你演兰捺!” 薛冲这才知道,这群孩子是在办家家酒,拿着木剑互殴,演沧浪天发生的事。 孩子扮家家酒时,举剑演兰捺固然抢手,但多的是抢着闹着要演薛冲的,尤其是受伤不会良衣剑一节,几个孩子玩得格外认真。 一个念白式样的孩子搬来画画使的红颜料往“凤还巢薛冲”胳膊上倒,“凤还巢”立马捂住胳膊,做出不敢置信的模样:“我输了?” “兰捺”便道:“奇也怪哉,不是说良衣剑家喻户晓吗?” 两个假装驼背的孩子便互相搀扶着楚楚可怜道:“女儿啊!是爹娘对不起你!” 薛冲在墙角趴着,看得龇牙咧嘴,潭颜修哪有那么老,鹤引鹃那天躲起来了。 “凤还巢薛冲”醒悟过来后,立马大义灭亲,于是“兰捺”就站在她身后,两个孩子一起正义凛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抬头看苍天,苍天饶过谁?!受死吧!” 薛冲在巷中扶额抿嘴笑,自己的事迹被几个小童…
此船行经西南郡口岸,便停下了。
船工们卸货上货之际,薛冲领着珍珠宁宁二人去口岸附近看看风土人情,吃点好吃的,再顺便洗个澡。鹤颉则是带公仪蕊去附近的药店抓几副安神的药。
这伙人全是北方人,跑来西南郡这等潮湿炎热地方,个顶个的不抗热,也不耐湿。
几人在此遭遇像鬼打墙,翻不完的坡,爬不完的台阶,转角看见一家听风茶馆,过了另一个山头又看见一家,说的还是同一个故事——八十来岁长歌长老燕山景强占十八岁南理美少年姬无虞①。
薛冲听得走不动道,左边站一个吃莲藕的珍珠,右边站一个剥莲蓬的宁宁,三人听痴了听醉了听美了而后流连忘返,珍珠大发评论道:“兴许美少年是图老太太钱,老太好老太妙,老太死得早。”宁宁躲在斗篷下擦眼泪:“好感人。”
薛冲打了个哈欠,她惦记着刚刚看见的汪着油辣子一类的食物,于是又开始找路。
“凤还巢薛冲!”
薛冲大惊,以为是被人给认出来了,她每次一听这个名号就起鸡皮疙瘩。
可街角却是一伙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正在你来我往地高声喊名号。
“我才是凤还巢薛冲!”
“你昨天演过了,今天该我了!你演兰捺!”
薛冲这才知道,这群孩子是在办家家酒,拿着木剑互殴,演沧浪天发生的事。
孩子扮家家酒时,举剑演兰捺固然抢手,但多的是抢着闹着要演薛冲的,尤其是受伤不会良衣剑一节,几个孩子玩得格外认真。
一个念白式样的孩子搬来画画使的红颜料往“凤还巢薛冲”胳膊上倒,“凤还巢”立马捂住胳膊,做出不敢置信的模样:“我输了?”
“兰捺”便道:“奇也怪哉,不是说良衣剑家喻户晓吗?”
两个假装驼背的孩子便互相搀扶着楚楚可怜道:“女儿啊!是爹娘对不起你!”
薛冲在墙角趴着,看得龇牙咧嘴,潭颜修哪有那么老,鹤引鹃那天躲起来了。
“凤还巢薛冲”醒悟过来后,立马大义灭亲,于是“兰捺”就站在她身后,两个孩子一起正义凛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抬头看苍天,苍天饶过谁?!受死吧!”
薛冲在巷中扶额抿嘴笑,自己的事迹被几个小童又演又编,实在啼笑皆非。
她正要叫走宁不苦摆歌笑,可楼里窜出来一个拿棒槌的大人,对着“凤还巢”便实施家法:“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摆龙门阵!包起眼睛水说得啥子话哦,晓得衣裳怎个洗喽?”
“凤还巢”被家中大人打得鬼哭狼嚎,珍珠宁宁看得不亦乐乎。
薛冲摇头,她背后突被戳了一下。
她回头,肩膀上却是一只摇头晃脑的牡丹鹦鹉。
薛冲睁大眼睛,鹦鹉张开翅膀,往巷子深处飞去,薛冲急忙道:“我去看看那笋子怎么卖,去去就回。”那两人连声嗯嗯,薛冲追随着鹦鹉,这鹦鹉被剪羽了,飞不高也飞不远,薛冲小心翼翼把它托起来,正想看看它还要飞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