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中蓦然多了一把油纸伞,薛冲屏住呼吸,沉默着跟过去,油纸伞穿街过巷,来到僻静院落里,薛冲手捧牡丹鹦鹉,那鹦鹉还在叫:“冲冲!冲冲!”
薛冲看着僻静院落上贴着的桃符,和院中一个孤零零的“囍”字,连气都不敢大喘,她很怕,这是山精挥手撕下一片云彩变作的鬼宅,而不是真的——
“冲冲。”
薛冲回头,她大叫一声飞扑过去抱住来人,鹦鹉也在这时起飞,落在另一人的剑上。
袅袅的肩膀被薛冲的眼泪泡湿了。
薛冲靠在院门上,又哭又笑,第一句话还是傻笑着问:“阿夸,你请了什么神医,能把死人医活?”
第二句话又是傻笑着问:“你们成亲了?”
阿夸袅袅面面相觑,清秀严肃少年的脸上浮出尴尬神色:“得和你实话实说……”
薛冲听完真相,笑不出来了。
她说不出话,艰难道:“你们……你们!”
她一肚子脏话冒不出泡,只能憋出浸泡了一千斤泪水棉花似的话:“这简直是太过分了!”
袅袅低头垂泪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们会很伤心……铁胆、铁肺、少主、冲冲……其他桥人们……都会很伤心。所以我和他在给铁胆寻找好大夫,指望再出现那一天,你们不要太生气。”
她身侧的少年别过头,显然他并不同意袅袅的决定,但又只能同意。
“双双假死,逃离听风楼,是我们都有的谋划。我们策划了很久,所以才在人前装出水火不容的样子,免得你们怀疑。”
“听风楼层级森严,门规极多。当年武功高强如薛若水都得自废武功,挖掉眼睛才能离开,更何况我们……我们要是单走,少主还能放人,可我们成双结对走,且出身丹枫,有投奔旧主的嫌疑。那听风楼就没法容下我们了。”
“那剧毒不好治,吃了少主给的辟毒丸,我才保住一条命。这一路上流离失所,我总病着,昏昏沉沉,全靠他……”
薛冲听着袅袅低声的解释,大喜大悲,想起她和步琴漪为王转絮之死吵得天翻地覆,一人分一了一半山一样沉重的罪责背在身上,如今山被搬走,她和步琴漪却早就被压变了形,要如何复原呢?
薛冲闷声道:“你们是找到了能治好铁胆喉咙的大夫吗?”
阿夸道:“倒也不是……他的喉咙大概是被腐蚀了,所以再难发出从前那样的声音。所以我们找到了一个自称偃师的家伙,叫燕白。这人的确本领非凡,他看护的女孩只有上半身,浑身上下都是偃甲拼凑,竟也能思考说话。这人说,换个喉咙,算小菜一碟。”
袅袅接道:“不过他也有他的要求……我们听了,不觉得过分……所以我努力说服了阿夸,我们吵得很厉害……差点就散伙了。我说你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一个人去找少主。他才服软。我们必须得找到你们。起码,起码!起码你们不用再为我的事伤心了。”
薛冲很为难道:“步琴漪就在码头。你们要找他,得尽快。我得去寻我的伙伴了,你们的存在不能泄露,但他们看我长时间不回来,肯定要来找我的。”
袅袅送薛冲出门,她拿出了一个草编,薛冲真的差点掉下泪来。
从天都剑峰到栾书城的那截路,袅袅就是这样给她做草编娃娃的,后来栾书冢十万火急,袅袅一把扯断娃娃,娃娃流落泥中。
袅袅轻声道:“送给你。这次换了黑曜石做眼睛,很坚固。内芯有决明子……有明目作用。”
薛冲收下娃娃,嘴角委屈得撇成要哭非哭的样子,她竭力忍住道:“袅袅……我不怪你!你是我第一个同龄的女孩玩伴……新婚快乐。”
薛冲拿着娃娃,一路小跑出门,两手捏成拳头揉自己的眼圈,到了巷口,果然摆歌笑在找她。
摆歌笑问道:“笋子呢?”
薛冲讷讷道:“笋子老成竹子了。”
摆歌笑大笑:“那过季了!”
薛冲点头:“过季了。”
几人又跑去吃了几碗蝶豆花冰碗,晚间嘴还是闲不住,于是跑去喝泡笋鸡汤,又看黑白二色的大熊踩木桶玩。
玩得差不多,才回码头那边,码头边街市也很热闹。
鹤颉公仪蕊站在一起,像两尊白瓷,都没人气。
鹤颉走过来,说了一大串,薛冲总结她意思,大概就是听风楼那伙人傍晚已经走了,船都没踪没影了。
薛冲心里一咯噔,那步琴漪说不定没赶上袅袅阿夸的真相。那不好整了。
宁不苦也一咯噔,他睁大眼睛:“我的剑!不是说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吗,怎么不还我的剑!”
摆歌笑快乐道:“那你游着去找步琴漪吧。门口就是江,去吧去吧。他肯定会大发善心把剑还你的。怎么还不去?”
薛冲进了客舍,公仪蕊面有菜色,薛冲这会是真不烦他了,反而有点可怜他,她低声问道:“吃饭了吗?”
公仪蕊摇头。
鹤颉道:“修剑之人,一日二食。过时不食,多食不时。”
薛冲不理她,翻着菜谱,给公仪蕊点了几个清淡的菜。
鹤颉欲言又止,似乎想阻止。
薛冲不耐烦道:“他是病人。你给他喝再多药,他吃不饱他消化得起那些苦药吗?”
而且根据薛冲和公仪蕊喝骨汤的经验,公仪蕊其实很能吃,起码比她能吃。这也是废话,公仪蕊比她高多了。骨架又大又不吃肉的那是牛。
鹤颉还想阻止:“……小师叔严守门规。你给他吃饭,他明日想起来会后悔。他的精神不太好,你何须给他找一个新烦恼呢?”
摆歌笑舔着后槽牙,鹤颉这个人简直匪夷所思。宁不苦都听呆了,不给别人吃饭居然还有道理可以讲。
薛冲擦了擦鼻子,严肃问鹤颉:“你是不是不拉屎的?”
鹤颉怔住了。
薛冲又问:“你天天不吃饭,想必没屎可拉。你能别管能吃能拉的人的闲事吗?”
薛冲烦着呢,没空和鹤颉叨逼叨。
鹤颉改用非常怜悯同情的眼神看薛冲。
薛冲皱紧眉头:“再多说一句,明天喂你吃屎。”
鹤颉上楼休息去了。
摆歌笑趁机挨过来问薛冲:“冲冲,你回北境后做什么打算呢?”
宁不苦抢答道:“做我的老婆。”
埋头吃饭的公仪蕊似有反应,抬头看薛冲。
薛冲朝门口张望,手里握着袅袅给的草编娃娃,嘴里骂了一句:“狗不拉稀的天气,这么爱下雨。”
店老板抱着只羊,笑眯眯地来问这桌人吃得可好。摆歌笑已经在吃今天的第四顿了,宁不苦也夹了一筷子猪油炒茭白青笋,公仪蕊也添饭之中,几人都吃得很好。
薛冲继续看着雨愣神。她真愁,愁死人嘞。眼看着王转絮死而复生,铁胆康复有望,步琴漪的武功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回来……若是修回来了,两个人先前又天翻地覆地对骂,简直要把对方扒层皮地对骂,再和好岂不尴尬。
普天之下能拉得下这个脸去和好的也算英雄豪杰了。
薛冲自认为是个人物,是个豪杰。
她豁出去了!
她正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时,她旁边三个人都趴在桌子上。
薛冲惊愕地四处张望,正要拔剑,却觉内力被掐住了似的,半点提不上劲。
这等高深功夫,她立刻就知道来者出身何派了。
刚刚那个抱羊的店老板从柜台后走出来,面孔平凡,毫无特征,正注视着薛冲。
薛冲明明周身没有绳索,却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人走近。
他怀里的羊羔洁白乖巧,蜷曲着毛发,粉红的小嘴翕动着。
薛冲的眼睛只能看着羊,其余都再看不了。
店老板拍了拍宁不苦的脑袋,从他耳后抽出了一根细线,连血都不沾,放进去的人和取出来的人学的是一门功夫。
随着羊羔远去,薛冲终于能动弹了,她讶异地看到自己的膝头多了几样东西。
一柄思危。
一封信。
信中寥寥数行字:“已与蓬絮会面,带上铁胆后,即将前往南理边界。说来也巧,南理是铁胆的家乡。”
“家中亲人与我亲厚,我逞强至今,已筋疲力尽。薛氏坚柔仍在红林梅州等你,团圞可期。”
“君之琉璃赤子心,不以江湖险恶累损。于我,使君闻名于天下,善莫大焉。平生之功,莫不在君一身。”
“君自珍重。”
一句被涂抹的痕迹:“诸子尽不可信。”
“琴漪顿首。”
注:①《逍遥错》男女主角,此处为听风楼造谣。
第85章 千回首(正文完结)
薛冲小心地收好了琴漪的信,便开始一尊尊地送走她身边的大佛。 她先是领着鹤颉公仪蕊一起去了西南郡第一大门派净山门。日光下,净山门像根银光闪闪的双头钗,山道的交汇处住着这些用剑的西南人。 薛冲和这些西南人打交道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自报家门的时候用的是凤还巢薛冲这个名号。说实在话,这名字很烫嘴,薛冲感觉跟说红凤凰黄凤凰红黄凤凰会发狂也没区别。 “禀告长老,凤还巢薛冲到!” 弟子声如洪钟。 薛冲如遭雷击,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大殿里没人回应,弟子比刚刚更大声。 “禀告长老,凤还巢薛冲到!!!” “禀告长老,凤还巢薛冲到!!!!!” 殿中终于走出来一个白衣服的姑娘,打着哈欠,招招手:“来。” 这西南女子就是德高望重的长歌长老,她一边喝茶,一边朝薛冲挤眉弄眼,薛冲跟着挤眉弄眼了半天,长歌长老指了指自己:“你认识我吗?” 薛冲更莫名其妙:“难道长老您认识我?” 净山门的陌生姑娘龇牙笑:“我是老牛吃嫩草十八岁妙龄南理少主那个。狐狸眼没和你提过我?” “我还管南部听风楼摘月斋。每次找他要钱,他都顺手给我起个谣言。” 薛冲纠结是否谴责步琴漪。 这女子很愉快地吹了声口哨:“会分成的。” “……” 女子转着镯子:“我是长歌长老燕山景。算起来我比你大一岁,啊,小薛冲,你该叫我燕姐姐。” 薛冲想起来了,这是织女剑燕山景,步琴漪说想进净山门可以找她开后门。 她俯身捏了一把薛冲的脸:“和问心的差不多嘛。她最近在中原参会呢,哎……” 薛冲被人揉脸,却想,该死,怎么人家的名号这么好听。被提起的东滨雷问心就叫海梨花,眼前又是织女剑,怎么她就是红凤凰黄凤凰会发狂。 薛冲来这其实是公孙的意思,公孙现在中原,兰捺兰天枢已经打得水火不容,中原大乱,各大门派都得出几个人去中原观战。 净山门就去了自家掌门,薛冲发现做掌门也累得慌。丹枫这几年武林盟主死个不停,各大门派的差旅费都花去天文数字。 这么热闹的时候,公孙正好来兜售…
薛冲小心地收好了琴漪的信,便开始一尊尊地送走她身边的大佛。
她先是领着鹤颉公仪蕊一起去了西南郡第一大门派净山门。日光下,净山门像根银光闪闪的双头钗,山道的交汇处住着这些用剑的西南人。
薛冲和这些西南人打交道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自报家门的时候用的是凤还巢薛冲这个名号。说实在话,这名字很烫嘴,薛冲感觉跟说红凤凰黄凤凰红黄凤凰会发狂也没区别。
“禀告长老,凤还巢薛冲到!”
弟子声如洪钟。
薛冲如遭雷击,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大殿里没人回应,弟子比刚刚更大声。
“禀告长老,凤还巢薛冲到!!!”
“禀告长老,凤还巢薛冲到!!!!!”
殿中终于走出来一个白衣服的姑娘,打着哈欠,招招手:“来。”
这西南女子就是德高望重的长歌长老,她一边喝茶,一边朝薛冲挤眉弄眼,薛冲跟着挤眉弄眼了半天,长歌长老指了指自己:“你认识我吗?”
薛冲更莫名其妙:“难道长老您认识我?”
净山门的陌生姑娘龇牙笑:“我是老牛吃嫩草十八岁妙龄南理少主那个。狐狸眼没和你提过我?”
“我还管南部听风楼摘月斋。每次找他要钱,他都顺手给我起个谣言。”
薛冲纠结是否谴责步琴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