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很愉快地吹了声口哨:“会分成的。”
“……”
女子转着镯子:“我是长歌长老燕山景。算起来我比你大一岁,啊,小薛冲,你该叫我燕姐姐。”
薛冲想起来了,这是织女剑燕山景,步琴漪说想进净山门可以找她开后门。
她俯身捏了一把薛冲的脸:“和问心的差不多嘛。她最近在中原参会呢,哎……”
薛冲被人揉脸,却想,该死,怎么人家的名号这么好听。被提起的东滨雷问心就叫海梨花,眼前又是织女剑,怎么她就是红凤凰黄凤凰会发狂。
薛冲来这其实是公孙的意思,公孙现在中原,兰捺兰天枢已经打得水火不容,中原大乱,各大门派都得出几个人去中原观战。
净山门就去了自家掌门,薛冲发现做掌门也累得慌。丹枫这几年武林盟主死个不停,各大门派的差旅费都花去天文数字。
这么热闹的时候,公孙正好来兜售天都的土特产。
薛冲告诉她公仪蕊的遭遇,又写了不少鹤颉的坏话。
公孙寄来两张掌门敕令,一张她的,命令鹤颉与公仪蕊去净山门参学。一张净山门掌门的,同意两人参学。
等公孙忙完中原的事,会带这两人一并回去。
薛冲看完信差点哭了,因为公孙一边做土特产二贩子,一边寄来了不斐的差旅费。
公孙言简意赅:“我只有他一个师兄了。”
公孙当日把他交给公仪爱,是想着师兄也许和家人待在一起会有所好转,结果事与愿违。
至于鹤颉,公孙似乎相当头疼,江湖中人人说鹤颉像她,公孙却觉得,她更像前代掌门殷疏寒。
薛冲告别公仪蕊时,心里很不忍,她总觉得这是狼入虎口,燕山景抱着胳膊靠在门上,承诺道:“男女参学不在一处。不到公孙掌门来接,他们碰不上几面。”
薛冲心想,其实他的脑子治不好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他以前说越痛苦越清醒,可他半梦不醒着才是好呢。
否则他大概会想起来,天底下曾有两个罪贯满盈又对他绝对痴心的哥哥,一个死在他手下,一个在江岸边一败涂地,喊着小锁儿。
薛冲又想,公仪蕊未必就想不起来,兴许他就是因为记得,才如此痛苦,以致发疯。
公仪蕊已登山观松,薛冲在山下看着他,他忽回过头,自上到下瞥了一眼薛冲,背后青苔已把山中大佛爬得苍苍了。
薛冲朝他挥手,心道一声,马上少年,多保重。
至于和鹤颉告别,薛冲压根没想这件事,她下山时,才发现身后多了个尾巴,鹤颉在她身后默默跟随着。
这是很多年前才会发生的事,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亦步亦趋追随比她大两岁的小姐姐,小姐姐很大方地把自己喝的冰果子喂给妹妹,妹妹却大病一场。
姐姐给妹妹的喜爱,妹妹接受了会上吐下泻。十几年后,妹妹给姐姐的补偿,姐姐不接受也照样恶心反胃。
鹤家老爷子会不会哪天反悔告诉鹤颉真相呢,那时会发生什么呢?这又是很难知道的事了。
联想到公孙对鹤颉的评价,薛冲挠了挠脑袋,老天,她还是找个能工巧匠做身锁子甲吧。
薛冲下山,领着珍珠宁宁,坐船东渡回红林梅州。
这夜江上月圆,星天墨蓝,三人坐了个小圆桌,薛冲珍珠喝酒,宁宁吃花生米,薛冲喝得睁不开眼睛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珍珠大发感慨:“来的时候好些人,回去的时候就我俩,可见我才是你的真命天子。至于这个小玩意,就当二郎似的养着,怎么样,我大方吧?”
薛冲迷迷糊糊撑着胳膊,道:“你问琴漪吧。我不敢做这个主。”
清风明月一派祥谧下,摆歌笑勃然大怒:“琴漪?步琴漪在哪呢?你叫他一声,他敢答应吗?”
宁不苦害怕捂住珍珠的嘴,低声哀求道:“好哥哥,别说了,我怕你真的把他招来。”
回红林梅州时,薛冲从梅解语那里得到一个包裹。
薛冲以为是步琴漪寄来的,梅解语却道:“不是琴漪的。”
打开包裹,却是铁胆的东西。
铁胆捏了很多泥人,少主不用说,捏得最精细,最大只肤色最深的是铁肺,最小只的是他本人,旁边站两个精瘦的男女,一为转絮,一为飘蓬。
最后一个未完成的就是薛冲了。
背上还有刻字:“王八蛋薛冲,我最讨厌你了。”
薛冲朝梅解语龇牙。
另外一侧又有一行字:“为什么不来见我?胆小鬼薛冲。”
薛冲龇牙到一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梅解语正怕她面瘫,她已嚎啕大哭起来。
梅解语在她哭声里很崩溃:“……琴漪也给你寄信了,刚刚是开玩笑的。”
薛冲一边呜呜哭泣,一边回神给了梅解语一拳,她接过信,视线又抖又朦胧,废了好半天劲才读到第一行字。
“西南潮湿,蚊叮虫咬,苦不堪言。伯父闻悉我欲离开听风楼,大不悦。楼中天罗地网,通信不易。山中明月皎皎,聊以慰藉。偃师奇技圣手,然则费时许多。明月佳期,大概是要爽约金陵家宴了。中秋节时,卿欲往何处?”
梅解语在旁边啧啧几声:“看来他恢复得很不错嘛,还有心情钓你一钓,这厮一旦健康起来,就不爱说实话了。”
薛冲紧接着给了他第二拳。
离中秋还很远,薛冲与姨妈和母笋龙材派会面,姨妈戴着手套擀面皮,给薛冲做了一顿饺子宴。
夜晚薛冲厚着脸皮钻进姨妈的被窝,她絮絮说着她在武功上的进步,以及她悟出来的自己的剑法心得,讲述她打算怎么教利落和史策这两个孩子武功,又很犹豫地说着她要开创门派的野心,她有这么多烦恼,坚柔却只拍着她的肩膀:“你当然是最好的师母,也是最好的孩子。”
薛冲白天起来,继续送佛。
她以为送走珍珠会很难,可他潇洒地挥挥手:“你近日说着要办门派,马上就是一派之主了,我很为你高兴。不过你在北境的产业得有人打理,我先回去照顾,我懂,这是缓兵之计。我贤良淑德,假以时日,你必然心里有我。不,你早就心里有我。”
薛冲一时不知道她在北境有什么产业。
珍珠很娇俏地翻了个白眼:“你的狗!”
薛冲恍然大悟,对珍珠感恩戴德。
珍珠双手合十:“我每天做三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睡觉,三是上香祝祷步琴漪快点死掉。阿弥陀佛。”
珍珠说走就走,他临走前道:“真正喜欢你的人,才不给你添麻烦。不像有的人。”
“有的人”就是撒泼耍赖的宁不苦,薛冲本意是想把他交给珍珠,珍珠爽快答应,可宁不苦躲了起来,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他。等珍珠真走了,他才出来当没事人。
薛冲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能接着收留他。
她开个门派的想法还是不够具体,所以借了红林梅州一块地,先建了个武馆,她想着她自己也是要用的,反正她很有钱,建了亏了拉倒。
不料利落史策二人嘴比谁都大,一传十十传百,凤还巢薛冲的名号一呼百应,一窝孩子们抢着要报名,家中大人忧心忡忡问价,薛冲一愣:“不要钱。”
孩子们欢呼起来,薛冲这下真是称王了。
她的武馆还叫母笋龙材,薛冲当上了掌门。任俺行成为了元始师尊,玄武自竖二位师姐还是护法和账房,坚柔姨妈安心地当她的毒妇,偶尔还治跌打损伤,武馆配置得很齐全。
只有宁不苦无事可做,每天呆呆地出神。
薛冲中秋之前和家人们一起吃了顿饭,而后启程去金陵。
她启程去金陵那一天,兰天枢和兰捺还没打完,听说兰捺的母亲们——他竟然不止一位母亲,每个兰家出去的小姐都自称自己是兰捺的母亲。
她们从东滨而来,当日中原血珠飞溅,凶煞莲花。
薛冲抵达金陵城,中秋月圆,他真的不在这里。
空气中闻到的香气,是他见过的木樨花吗?
薛冲从金陵回去,背包鼓鼓,满载着步琴漪母亲继父的关心,却在家中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石胡笳。
受伤的胡笳来的这个夜晚,她先用一块西通的古国玉佩和宁不苦换了思危剑,宁不苦欢天喜地拿到了西通的国宝,眉开眼笑,薛冲几人都不好拦。
半个时辰后,一伙马贼闯进了红林梅州,差点踏平了薛冲的武馆。
为首的男人比其他西通长相的人都清秀一些,有一双和胡笳很像的绿眼睛,他手中长戟差点把整个母笋龙材派扫荡了。
这绿眼睛的男人冷冰冰道:“还我的宝贝。”
宁不苦刚要走出去,胡笳已一口唾沫吐到男人脸上:“哥哥是要赶尽杀绝我的朋友?”
满屋子的人莫名成了胡笳的朋友,这对兄妹扭打在一起,薛冲看出来了,这男的不舍得下死手,胡笳是奔着弄死哥哥去的。
两人宝贝来宝贝去的,薛冲发着抖想清楚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们不是在说宁宁手里死抠着的国宝玉璧,反而是说胡笳先前带在身边的那个白发女孩儿。
至于这个哥哥为什么会咬死胡笳养着的女孩是他的孩子,这对于薛冲来说是个太复杂的问题。
薛冲解决不来的事还有很多,譬如胡笳把宁不苦拿走了玉佩的事吵了出来,又譬如她的哥哥抓走了宁宁,再譬如薛冲去寻找宁宁的路上,累死了好几匹马。
其实这半年多的功夫薛冲过得很快,胡笳和她哥哥云隽——西通人的汉名,他的真名太长没人能记住——你追我逃,一路找到北境,薛冲跟着回了趟家,珍珠躺在摇椅上被狗簇拥晒太阳,睁眼看到她,非常惊讶。
再过了几日,云隽总算放了宁不苦,却抓走了胡笳,薛冲这就不追了,于是把宁宁送回栾书冢。
宁不苦在墓门前哭泣,身后跟着一溜的西通大汉,这是先前在胡笳的威逼下给宁不苦磕头叫过师父的,栾书冢后继有人,薛冲不必做他的老婆了。
西通大汉做小伏低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薛冲想笑不敢笑,而宁不苦回头凶道:“下去!”
宁宁泪洒墓前,可又问薛冲能不能给他背一次苏轼的《江城子》。这是他们在西南郡听到的好词好句。
不过薛冲说:“这是悼念亡妻的。”
宁宁说:“那有没有天上人间十年不相见的呢?”
薛冲倒是想得起独臂神雕侠和龙女的故事,但脑中全无诗词。
宁宁又问:“有没有天上人间这辈子痴心不改的呢?”
那也有,薛冲又想起襄阳的少女相中了独臂神雕侠的故事,可惜还是说不出一句有文采的。
薛冲在墓前站了个把时辰,最后趁着大汉端水的功夫,一扭身走了。
宁不苦往上看是洞顶,往下看是暗河,这是他的家,他失去了一把剑,得到了西通的玉,失去了一个人,得到了几个会种西瓜的大个头傻瓜,老鼠吱吱毒蛇嘶嘶,宁不苦终究是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离中秋又过了些日子了。
薛冲又花了好些天,才赶回红林梅州。
这一路上她比追着胡笳云隽时名声更响亮了,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走到哪都被人认出来。
薛冲回到母笋龙材武馆时,是除夕的黄昏,她老远就看到院子里红梅树下有个高大的人影,她相当情怯,走过去又大失所望。
是梅解语来送贺礼。
吃过年饭,薛冲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新收养的小狗趴在脚边,也跟着她一起无精打采。
江南的雪下得不大气,好半天堆不起来,落在橘子树叶上,马上就融了。
薛冲就在这样秀气匝密的雪中看到有人撑着伞在昏黄灯光下慢悠悠地靠近。
或许是珍珠心有不甘抱着狗上门要债,又或许是公仪蕊大梦方醒无处可去,也或许是宁不苦再也回不去墓中寂寞的日子千里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