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姨妈石不名谋害了越星生的姐姐,越星生性格离奇古怪,不达目标不罢休,和越星生你追我逃这几年,丹枫山庄休养生息后,腾出手来收拾她们两个易如反掌,若非不得已,她绝不会回西原,投奔西通王庭。
胡笳说过:“投奔云隽,姨妈或许能善终。”
步琴漪弯了弯眼睛,向薛冲解释道:“两人争吵不休,云隽违逆了胡笳的心意,把她带离了汉人的聚集地,胡笳坚决不许石不名以西通礼仪下葬所以她干脆风干了她的皮。”
“我倒是觉得,石不名或许宁愿在西通下葬呢。”步琴漪干笑一声,“不过她是晾晒背篓里两张皮的时候招来了我。你知道的,听风楼才有那么多人皮嘛,我还以为是哪个师姐落难呢……”
随后他干笑数声,到此薛冲才明白他和胡笳是怎么遇到的,居然是这样遇到的。
说是亡命天涯,这缘起丝毫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畅快,反而是晒葡萄干似的晾出两张人皮的朴实,于是惹来了这方面的行家。听起来又残忍,又有种过日子的精打细算味。
步琴漪又道:“我抱着孩子给她喂了点蜂蜜水,还教了她几句汉话。”
“蜂蜜、蜂、风、枫、蜂。”
“蜜。对……蜜……蜂蜜。”
“蜂……蜜。”孩子重复道。
步琴漪又指了指碗里的水:“水。”胡笳在神庙的断壁残垣高处上坐着,低头看下面两个人互动,忽然道:“我是这么教云隽的。”
步琴漪讶异地抬头:“哦?令兄智力也有问题?”
胡笳挥了挥刀子,步琴漪才低头继续教道:“水。”
孩子成了个小光头后,大眼睛的好处就放出来了,就是呆,也呆得很可爱,宽直的山根一路往下却有个小巧秀气的鼻尖,鼻尖下花瓣一样的嘴唇被蜂蜜水润湿了,她仰头看胡笳,胡笳低头看她,步琴漪猜想胡笳此刻在思考要教什么样的词给孩子,但胡笳对孩子喊的第一个词却是:
“石胡笳!”
孩子仍然仰望她,中了石化的咒一样,胡笳又喊了一声:“石胡笳!”
胡笳咧开嘴笑了:“胡笳,是我啊。”
一切就此明了。
胡笳教给她异母哥哥阿隽的第一句中原话,是她的名字。而也许他教给她的第一个西通传说,就是那个妹为兄妃的悲剧。
薛冲问道:“所以云隽……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呢?”
步琴漪冷笑一声:“那个夜晚胡笳教孩子她的名字这件事带来两个后果,一个是孩子从此指水为石,再也分不清。”
另一个是一步琴漪指了指他的胳膊。
马队袭来地动山摇,步琴漪抓着孩子要逃命,但这孩子平静时都像个体型颇大的动物,还是不通人性的动物,受惊了那就更加敌我不分,步琴漪被拖累惨了。
云隽是个怎么样的人?云隽到底在想什么?
云隽在几年前被妹妹脚踩着脸坐到身上,两人互相掌掴,他嘴角流血,妹妹大腿根有丝丝血液,而他并未看清血染浊白是什么罪恶的颜色,她就逃到了中原。
这样的云隽看到了一个话说不清的白头孩子,他会想什么?
虽然岁数对不上,但他可以想象,他的想象中,岁数就对上了。
妹妹屡屡逃窜,就算被抓,也凶狠无比的原因,他也找到了。
步琴漪讲到这里,温和狡黠的眼睛刚刚还微笑1着,此刻却陡然睁大:“其他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只知道他砍掉我胳膊的时候是把我当石胡笳的姘头了!”
云隽的手下团团围剿步琴漪,步琴漪这时还在全盛时期,千里追击,能被累死的只会是四匹马,他尚有余力分辨出哪匹的死相最凄美,但他这会带着个不听使唤的孩子。
她连条小狗都不如,小狗知道怕会牢牢依附着主人的胳膊,但她感到惊惧时,只想从几丈高的枯树上跳下去摔死她自己,步琴漪就是去捞她的时候,刀光一闪--
“就是那样,掉啦。”步琴漪刚刚睁大的眼睛又弯了下去,他耸耸肩。
这里非常妙的是,石胡笳的敌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尾随云隽的还有丹枫山庄的一伙人,他们预备渔翁得利。
而步琴漪尽管是一路跟着石胡笳,却因为师兄薛若水向来和丹枫关系不错,因此得益。
他的胳膊都被云隽砍掉了,他当然是云隽胡笳兄妹的仇敌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救下听风楼少主,不也是大功一件?
步琴漪丢了一条胳膊,也没把孩子交给云隽,恰恰相反,他在血液飞溅如云时露出嘴中的尖牙,微笑莫测道:“很想知道孩子的来历吧?二皇子抬头看看天,上有青雷紫电等着劈你呢!”
他抱着他的断臂和孩子一路滚到胡笳视线里,胡笳盛怒之下喊了句什么,步琴漪没听清,总而言之,他在沙丘里躺了一会,一时身体冰凉,一时头脑火热,痛楚格外清晰时,他看到天边巨月,他想,完了,这辈子还没干出大事业呢,想了不知道多久,或许很久,或许一瞬间,他被另一匹马上的人拽了上去。
救他的人叫莫雨霖。
步琴漪不知道该怎么和薛冲解释:“哎,复杂得很。她严格来说不是丹枫的人,她是云露宫医仙,只是过来找越星生的。不过从前她喜欢过我师兄呢……太复杂了,这事专门有本书,还是看书吧。”
步琴漪之后躺了很久。这件事里更妙的是,胡笳眼里的步琴漪是义薄云天,为了小怪物丢了一条胳膊,而且步琴漪明显是被云隽迁怒,所以她有一天夜里冒死到了丹枫营地外,和吊着绷带乐呵呵啃果子的步琴漪打了个照面。
胡笳愧疚垂泪:“你的情义我此生不忘。”
步琴漪叼着果子,眼下青黑一片,但眼睛却很亮:“不要紧。我能把你的事报出去吗?我来一趟西原,不能空手而归。”
胡笳和薛冲都沉默了。
薛冲是觉得她这是看上了个什么人,怎么舍生忘义地损人不利己呢?
胡笳却是很失望:“我能给你带来比这大得多的利益。你未免太瞧不起我。”
薛冲又无话可说了。步琴漪的朋友脑筋都不太正常。
步琴漪道:“自然不是小瞧你,但时机不到。我们是过了生死的交情了。步某自以为价值连城,不出手则以,出手便要颠覆一方地盘。届时我再来劳烦你。”
果然步琴漪祸乱了整个北境,但此时全身而退,正等着烤山药。
预料不到将来她要怎么打得天翻地覆的胡笳笑了笑:“你说要有趣的事。我的处境就很有趣。”
“云隽死心塌地觉得孩子是他的。”胡笳面带讥讽,“越是残疾,他越相信。越是愚钝,他越相信。我怎么说他都觉得是我撒谎。”
胡笳嘲讽地笑了一声:“我跟他那时,我还是个癸水时来时不来的小姑娘呢。哪有那么容易呢?”
“就算是怀了,他又为什么觉得我会生呢?”
“就算是生了,他又为什么觉得我会……”胡笳说到这里,硬生生止住了话头,而步琴漪递给她一个果子:“吃一个吗?”
胡笳清脆咬下果子时,步琴漪在心中补全她没说完的话。
就算是生了,云隽为什么觉得胡笳会养大一个残废弱智的白发孩子呢?
为什么?
因为她真的会。
铜镜绿【三]
云隽面容硬直,从鼻梁到下颌再到眉骨又到眼神无一不直,无一不硬,整张脸上唯一柔软的只剩下嘴唇,但嘴唇轻启,也未必有什么好听的话在等着。
玄服墨带,上嵌绿松石数颗,绕到腰后,腰眼之上有腰眉,刀带悬垂一颗翠色猫眼石,在夜色月光下一眨一眨地放出光亮来,而手中的西原刀更是寒光铁刃。
胡笳回头看她的异母哥哥,月光镀白所有人的头顶,朝如青丝暮成雪,怀里的孩子不再是异类,胡笳何以悲白发?
随着马匹的狂驰在大漠之中偷来头顶冷月光芒,这位西通的二皇子云隽手中弯刀粼粼如同他凭空握住了平垂的沙丘光环,一道道地朝胡笳丢来光芒,他惊世骇俗地误会着,亡命天涯的劲头又是如此摧枯拉朽,大漠之中仿佛烧起一簇簇湛蓝的火焰,胡笳最终被燎到。
她的头巾被兄长抓住。兄长又摸到了她脑后的长发。
转瞬即逝的风在指尖擦过,两人又拉开了距离。
他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胡笳回答道:“胡笳,就是胡笳!”
他疾声道:“让我看看她!”
胡笳不转头道:“与你无关!”
两柄刀刃从两端杀出,马匹受惊,胡笳终于落马,孩子早已吓傻,在她怀里连哭都不敢,胡笳还要挣扎,但左右的马贼全围住了她们,胡笳举起血淋淋的胳膊,她舔了一下伤口,吐出来血液,只听得云隽朝两边人咆哮着西通语言:“你敢伤她,你是怎么办事的?”
胡笳摇摇晃晃抱起孩子站起来,脸上血痕累累,她眼睛往旁边斜了斜:“我要走。”
云隽刚发完火,听到这句话置若罔闻,朝她伸手:“我给你处理伤口。”
他的汉话也很硬直,刻意回避了很多西通的腔调,说得很慢,却无比清晰。他走过来,胡笳抄起匕首就挥向他,三刀破空的血刃立刻出现在云隽的肩头,仿佛被什么大猫抓过,他低头看了一眼,就只顾着把孩子的面容往自己脑袋里装,眼睛里仿佛伸出手来,又抓又塞,狼吞虎咽地记忆她的五官。
胡笳也注视孩子的脸,发出轻哼,又是嫌弃又是满意的一声。
被剃光了的白发尽管柔软,却很茂密,眉毛也是如此,睫毛纤长卷翘,排列紧密,因为害怕流出的泪水早就把白色的睫毛润湿了。
她的脸白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胡笳的脸并不白,她是麦色的,但她见过姨妈的肌肤,白得发冷,白得像断裂的瓷片,中有青筋花纹隔膜开,中原人大概都这样。
但孩子的脸尽管白净,但从透出粉来,这是因为皮肤很脆弱,底下的血丝胀开来了。这样的皮肤留下了很多伤痕,怪不得她总是不舒服地抓挠。
她是不聪明的小傻瓜,言语混乱,胡笳来不及教她任何东西,可是她抓紧她就像观音抓紧血粉色的玉宝瓶,那尊佛把甘霖抛向世人,可胡笳只管自己。
云隽看她抓得那么紧,颤抖着声音问她:“几岁?”胡笳诚实道:“七岁上下,看牙齿能看出来。”
云隽估摸岁数,立刻厉声道:“你撒谎。她很短,她不会有大到七岁。”
他说得不对,词句上言语上感情上全都不对。
胡笳环顾四周那些迷茫的马贼,眼皮朝下垂着:“你真是不怕丢脸。你要让西通人尽皆知你和你妹妹通奸吗?”
云隽走近,胡笳并不退让,哥哥就在眼前流血,她毫无感觉,她自己也在流血,她仍不作反应,唯有云隽低头查看孩子时,她才克制住她的深呼吸,半眯一边眼睛道:“我只是寂寞,才买下她。这和你无关,她不是你的孩子。”
她真的实话实说了。
但云隽执迷不悟:“也是我的孩子。”
石胡笳凛然道:“你不知道兄妹之间是不会有孩子的吗?”
然而云隽不为所动:“是你的,那就是我的。”
石胡笳又道:“她是强奸产物,没有人要她,只有我肯买。”云隽脸上忽然怒意,似乎不喜欢她的说法,道:“跟我走。”
胡笳道:“那你要给我买一双鞋子。”
“也要给我买一把伞。”
薛冲在胡笳讲述后,问胡笳这是为什么。这是步琴漪不曾参与的故事,那时他在南理疗伤,也陪铁胆疗伤。
云隽终于下了狠心南下,此时驻马在周围,马贼团团围住了这间可怜的小武馆,无数风雨之际,小孩就在檐下学青蛙蹦蹦跳。
胡笳朝她笑了笑,才转头对薛冲道:“亏你还是中原人,难道不明白,鞋子是出远门,伞是离散?那时我被团团围住,只能暂时苟居云隽麾下了。这只是讨个彩头。”
胡笳应该占尽了口头便宜,另外,她也在兰石争思危剑这件事上借助了不少云隽的力量。
胡笳说,物尽其用,一个人喊打喊杀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但用了就甩不掉。这中途胡笳软硬兼施,硬的那一部分好理解。
“你的好王后母亲脸长得像驴,却自诩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马,怎么,她会收下骡子?”这是羞辱。
羞辱后往往跟着胡笳的耳光,云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在火辣辣的巴掌后往往怒不可遏,按住胡笳的肩头往平面上摔,无论是床还是地,磕碰之中两人扭打在一起,胡笳就是力气不足,也是咬牙出血都不肯放松的狠角色,她总备着刀:“怎么?睡妹妹上瘾?”
“你在西通有那么多的妹妹,难道中原妹妹滋味格外好吗?!”
云隽喜欢管教她,信奉巴掌,也信奉鞭子,他的强求就如同他的长相,硬直且没有商量,他受伤百遍也会让胡笳受伤百遍,他甚至一直坚持,哥哥要压妹妹一头,所以他的强硬讨还是连本带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