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样说话会比较有格调哦。”
西原处处都是神庙的残骸,断壁残垣之下,步琴漪想从她的背包里找出一两件能给孩子保暖的衣裳,结果是找出两条人皮。
步琴漪左右转着头,艰难辨认是胡笳的亲娘还是胡笳的姨妈,他嫌弃道:“难道你从来不打理它们吗?头发已经打结了。”
而且浸饱了土,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发霉,反而相当干爽,步琴漪这时想偷走一张,穿上去,指不定能看到旧友的眼泪。步琴漪说的是胡笳的表哥。
步琴漪熟知石胡笳的所有典故。
她出身春涧石家,石家从北境迁徙至中原,独门心法被丹枫出身的武林盟主觊觎。于是盟主娶了
她的姨妈石不名,也吞下了石家的独门心法。
石不名比武林盟主大十岁,那位盟主原本想娶的人是胡笳的母亲,石不语。
但年纪尚小楚楚动人的石不语背地里修炼邪门功法,四处淫虏男子,又在使用后虐杀他们。
石不语被武林盟主发现秘密后,献出了她端庄严肃的姐姐,手把手教他怎么给自己下药,怎么唤
起姐姐的同情。毕竟如果需要的是联姻,那么娶一个大十岁的女人也无妨,反正她也能生孩子,反正她也能带来石家心法。
石不语是个何等自私自利的女人,她被前情人放逐中原后,前往西通,与当地的王生下了孩子,
似乎安定了一段时间,然而还是受不了练功的诱惑。
胡笳就是那个混血孩子,她面孔雪白,颧骨下
颌线条秀气,唯有眼睛还有西通王的痕迹,幽绿的眼睛像大漠里的种种不详传说,触碰了那样的宝石,就会有凶厄发生。
石胡笳有时在那个小国里做没名没分谁也不承认的王姬,有时跟着四处淫虐男人自私自利的母亲。
石不语自然想把那门功法教给胡笳,胡笳誓死不学:“一辈子离不开男人,还敢说自己是玩男人,何其可悲?!”
石不语道:“那你就回西通王庭,做你的王姬!”
“我是中原人!我是春涧石家的人,我的姨母在中原的丹枫,做盟主夫人,我是中原人!”胡笳瞪着她的绿眼睛说道。
石不语轻蔑一笑,她并未告知女儿什么真相,就如同她也没有告知中原武林胡笳的存在。
胡笳流窜中原后,见到了她的姨妈石不名。
两人汇合,石不名很快就谋杀了小她十岁的丈夫。
她不肯承认曾经她嫉妒她的妹妹曾经她恋慕过她的少年丈夫,但她婚后就见识到了他的真面目,后悔不迭,二十年夫妻,她对丈夫的一切都厌恶至极,包括她的亲儿子。
在半是清醒半是盲目的恨之中,石不名逐渐酝酿出掀翻中原武林的阴谋。
胡笳全部参与其中,她兴风作浪,为祸中原,她依顺在石不名座下,被和母亲相似的面孔爱抚,那时她乖得像只绿眼睛的猫儿。又死了许多人之后,石不语终于承认当年的事,所有人都是那么惊愕。
包括胡笳,也包括胡笳的表哥,一直纵容石不名胡作非为的表哥。
那个天纵英才的表哥,那个困在亲生母亲仇恨里的表哥,知道真相后,一剑削平了他父亲的坟茔,也一剑杀了石不语。
这些事江湖人全部熟知,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么后来呢?
“后来呢?”步琴漪兑了点蜂蜜喂给白发的弱智孩子,他问胡笳,替几年后听到故事的薛冲问,又替每一个江湖人发问。
“后来?”胡笳挑起眉毛,她的眉毛弯刀如月,许久不修,已经生出许多小杂毛,就在薄薄的、隐约看到青紫颜色的眼皮之上。
“有很多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做了那么多坏事,表哥不恨我。”
“更奇怪的是,我也不恨表哥。”
“最奇怪的是,是表哥的属下恨我。”
依稀是因为那个叫作越星生的年轻男子曾经有个姐姐,被姨妈害死了。
胡笳愤愤不平道:“死个把人而已,他何至于那么耿耿于怀?”
越星生耿耿于怀到离开那么好的中原,背井离乡四处追杀携带姨妈出逃的胡笳。
胡笳不可思议道:“中原!那么好的中原,他居然舍得离开。我真不想离开中原……我讨厌西原的沙漠,也讨厌西通王庭……”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越星生如鬼似魅,神出鬼没,胡笳不得安寝,姨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她走投无路,只能回到西原。她知道这儿有一个男人,一个给自己取了汉名叫作云隽的男人,会等着她。他在几年前被她粗暴得到又武断抛弃后,就一直在等她。可他并不承认,他不喜欢“等”这个字,他喜欢许多文绉绉的词,譬如伺机而动,又譬如自投罗网,再譬如长兄如父。
胡笳冷笑一声道:“云隽是我的哥哥!”
“他是西通王庭的二王子,大王子像猪一样能生,王位根本轮不到他,他根本就不受宠爱,他曾经做过质子!”
“那年石不语在小宛国婉转承欢……小宛国的国王把手伸到我的衣襟里,我压根就不在乎,我离来癸水还早着呢,平板一条,凭他怎么摸。可云隽居然在乎,他只是一个质子而已,凭什么管我的事?”
石胡笳指了指怀里瘦小的孩子,她一丁点都不漂亮,又皱又碍事,一丁点都不聪明,不会说话,
直流口水。步琴漪通过牙齿判断出她的年龄大约七
岁,但她卑琐得像四五岁,甚至像条老得快死的狗。
“那时我比她现在大几岁。”胡笳继续道:“云隽喜欢自讨苦吃,他敢上前阻止小宛的王,这不是送
死吗?他被鞭刑,血肉模糊不得动弹时,还不是我给他送饭送药?”
“他在牢中吃我的饭吃我的药,还敢训斥我。”
“我怫然大怒,可他咬着我喂饭的勺子,潸然泪下,我忽然发现……”
“哼,步琴漪,想你也没见过铜镜生锈的颜色,那就是云隽眼睛的颜色。”
步琴漪问道:“铜镜绿?”
“铜镜绿。”
“是云隽哭时眼睛的颜色。”
步琴漪告诉薛冲,只有说到这里的时候,胡笳
凶狠的表情才有一点柔情,像梦一样转瞬即逝。
这对兄妹里,胡笳没有丝毫变化,她始终想回到中原,她想要中原的家人,所以千里流浪,她没有放下过一次病弱的石不名。
变化大的是云隽。
质子生涯结束后的几年,胡笳回了一次西通。
“那时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二王子了,出身高贵,又痴迷刀术,和马贼为伍,威慑四方。”
胡笳大为不屑道:“可他装作不认识我!我一
辈子也就喊过那么一次西通语的哥哥,他装作不认识我!”
胡笳的脸上全然不见伤心,只有轻蔑。
“他有一个无能的母亲,忌惮着石不语,所以他
顾及他母亲的心情,当面没有认我,背地里才来找
我,我打了他几个耳光,让他滚,他打了回来,还
说我如果无法学会西通的规矩,就不要想做西通王姬,做他的妹妹!”
胡笳大笑:“谁稀罕呢?一生只有一次他做我哥哥的机会,是他不回头答应我的呀。”步琴漪问道:“再然后呢?”
胡笳抚摸怀中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孩子的头顶,面无表情道:“他想强奸我。”
她抬起眼睛,眼中尽是胜利的色彩:“最后是我赢了。”
“是我踩着他的脸,是我让他跪伏在我身边的。二王子,好高贵。”
“那个失心疯的男人,他说几百年前西通王有娶了亲妹妹做王妃的。”
胡笳单边眨眼,狡黠道:“他以为我没听过那座碑,那座我念不出名字的碑,属于又是王姬又是王妃的那个女孩。那女孩死得很早,最后成为王的哥哥子孙满堂。”
“我不会上当受骗,我们两个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喜欢自讨苦吃。”
不喜欢吃苦的石胡笳背起装着不名不语的背篓,看向地上的孩子一这是人市买下来的,商人贱卖他奴隶的孩子一一边问步琴漪哪里可以买药给女孩调理身体,一边告诉步琴漪她在小宛国听来的诅咒。
“兄妹相奸,生儿为奴,生女为婢,永世不得超生。”
她回头嫣然一笑:“古小宛国也许是古西通那个王的手下败将,所以编了这样的话。”
“可难道败寇说的话就全无道理吗?为什么云隽不相信呢?”
此时距离胡笳的姨妈石不名过世一个月,她认为姨妈是她唯一的亲人。又距离石胡笳离开云隽的庇佑七天。
而她买下这个兄妹乱伦产下的短命鬼,也才堪堪过去了三天。
铜镜绿【二]
步琴漪此后再没有提出溺死孩子的建议,毕竟大漠里不是时时都有绿洲。
西原马贼横行,成群出现,就是武功盖世,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步琴漪和胡笳结伴成行,彼此搭救过对方性命几回后,步琴漪又提出毒死孩子的建议。
“那时我不太懂事。”步琴漪这样说。
“我们一直没给孩子起名字,我私心里叫她白眼狼。”
步琴漪一语双关,白眼是孩子的状态,由于生下来就天残地缺,总是生病,大漠气候恶劣,她动辄晕厥白眼,步琴漪和石胡笳是逃命,不是郊游,负重一个孩子,简直是自讨苦吃一当然胡笳觉得自己不爱吃苦,爱吃苦的另有其人。
白眼狼是实打实的。这孩子生在马戏班,父亲不详,但一定是生身母亲的兄弟其一。照理说身世凄苦,好不容易有主人愿意要,就应该缩手缩脚,但她似乎并不喜欢胡笳。胡笳对她有许多要求,譬如不许咬指甲,又譬如不准咬头上薅下来的虱子,再譬如不准一口气拿光所有的饼,吃多少拿多少。
孩子从没有被这么要求过,脑筋又不清楚,她不好哭,大约在马戏班养成的,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会逃,也会躲,还会咬胡笳的手臂。
步琴漪处理着胡笳的手臂,仔细端详她的伤口:“似是真心要咬死你。”
孩子对步琴漪都更亲厚一点,步琴漪不要求她任何东西。
步琴漪丢出去一个干草团成的球:“去捡吧。”
孩子马上溜下沙丘,颠颠地捡回来了,步琴漪递给她一块饼,胡笳恶狠狠打掉:“你把她当什么?训狗?”
步琴漪抬起扇子掩面而笑:“起码她听懂了。不是无药可救,不是吗?”
胡笳这天夜晚忍无可忍,把孩子剃成了一个小光头,这下她看起来更怪了,粉白的面孔连着粉白的脑袋,长白的睫毛扑在眼下,大而空洞的眼睛里泪水滚落,她发出声音,步琴漪竖起耳朵回头,这是她第一次说话,他当然要听清楚了。薛冲发问:“她说什么了?”
步琴漪耸肩:“一句西通的脏话。”
胡笳听完勃然大怒,她和一个智力低下口齿不清兄妹通奸而生的小怪物较起真来:“以后你说一句,一天没有饭吃!”
大漠里的步琴漪发出可惜的声音:“哎呀,她在马戏班一定时常听到这句话。你会把她越推越远的。”
步琴漪走过去把孩子抱走了,他狡猾得很,以前她脑袋上有虱子,他才不碰她。
“我那时是觉得很有趣……”步琴漪朝薛冲笑了笑,“不是亡命天涯的事我不做。”
跟着石胡笳当然是亡命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