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冲只沉默了一会,便操起一把大扫帚,就朝她亲爹脚边扫去:“好多晦气啊,我要扫晦气!”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来告诉我谢必言的死讯?让我去参加准妹夫的葬礼?”
她亲爹在风中抖如霜打了的小白菜,为还没过门的谢必言感伤道:“你消息很灵通,他醉酒误事,此事我已写信告知你妹妹。葬礼还有几天,但你早该回家了。”
冲冲又在她爹脚边扫了几下,嘻嘻笑道:“不是我消息灵通,是谢必言就是我杀的!他要日我,我就把他弄死了!你敢去告诉你老婆吗?你敢告诉天下人吗?我若去了他的葬礼,你不怕他找我冤魂索命?”
此话一出,莫说她爹潭颜修,就是珍珠和母笋龙材派也都目瞪口呆,好半天没人说话。任俺行原本要站出来打圆场,迈出去的步子又缩了回去。
潭颜修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拍桌子:“就这么恨我?恨你妹妹?不惜把自己编排成这样?”
冲冲知道,她亲爹未必不信,他必须得这么说,才能把场面圆过去。
“反正我不回家。”冲冲扭过了头。
潭颜修头风犯了,扶风弱柳一般撑着桌子,看向女儿,他叹了口气:“来你这总喝不到热茶。”
“喝你个尿裆裤茶——”冲冲刚骂一句,潭颜修就掏了荷包,给女儿发补给:“你娘不知道。”
“这钱你先收好。先别吹胡子瞪眼,往后你日子也难。”
“马家来人退亲了。”
“你祖父母的意思是叫你回家去一趟,好好和欣眉谈谈,欣眉是好孩子,马家也是好门楣,同为思危剑盟,门当户对,不会再有……”
他话没说完,冲冲就拾起院子里的狗粪朝潭颜修砸去:“一口狗屎给你来口干的,要有稀的,回家喝你老婆尿去吧!”
潭颜修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女儿,陌生人似的,几乎认不出她了。曾几何时,她也小狗摇尾巴一般跟着他撒娇耍赖皮?就算后面有隔阂,他以为给了钱,她就能好好说话。
梅花精挨了狗屎,长吁短叹地走了,他的背影一消失,冲冲就擦了擦脸:“不许都看着我!该干嘛干嘛去!”
珍珠忽道:“姓马的瞎了他的马眼,一辈子出尿不出精的混球,还敢退婚?”
冲冲听他咒骂为她出气,可并不解气,她冲了出去,但冰天雪地,茫茫无际,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她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也还是不来。
第11章 赝品剑
冲冲早已挑了合心意的三只小狗抱着取暖呼呼大睡,剑峰的琉璃灯却在此夜难眠,这灯和三年前几乎一样,天都剑峰多年贫困,想必不会换新的。步琴漪将苍松翠柏紫黄腊梅栽入瓶中,熟门熟路。 他的剑低垂在身后,像一柄僵直的尾巴,哒哒哒地敲击着石室石砖,屋外满山风雪呼啸,就跟万星城一样冷。 上次上山,师兄拦住了他,是心虚还是吃醋,他很难估量,总而言之,他没有见到公孙。 师兄是瞎子,所以步琴漪肆无忌惮地看公孙掌门,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当年让他愁肠百结的影子来,他瞟了瞟师兄,又盯着公孙的眼睛看,两口子视力都不佳,任由他如何看,她都淡然自若。 是步琴漪放肆,可他看来看去,都再也看不出一点心动。她明明就没有什么变化,然而他腔子里的热心毫无波澜。不该是这样的。他不是很在意她的吗?这不是他短暂二十年生命里最有意思的事吗? 步琴漪烦躁地磨牙,他来时站在树顶,又见鹤颉,淋了两肩的薄雪,他想从这女孩瘦削的背影上看出一段传奇来,却一无所获。 无论是小公孙,还是真公孙,步琴漪都不再心动。 步琴漪更烦躁了,盯着琉璃灯盏猛看,他几乎想打碎它,却迟迟不动作。 薛若水和公孙灵驹都静候他开口,步琴漪沉默许久,这沉默几乎比三年的日月更长,比他躺在无边无垠的西原大漠里等死时更长,他突然抖了抖,抖得他身上残雪如光,水珠如银,雏鸟歇脚般可怜可爱似的张了嘴,之后又许久没有出声。 沉默之中,步琴漪像是从虚空中拽住了一截游逸的风筝线。 他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录取鹤颃上天都?” 问完,步琴漪恍然,他伸手抚弄腊梅上的雪珠,一点一滴,融化在他手心里。三年不见,撞了个头对头,无数话题,话到嘴边,第一件事竟然是问鹤颃。 “谁?”公孙困惑问道。 身旁的薛若水向她耳语,公孙灵驹还是摇头:“没有印象。” “大人日理万机,记不住一个无名小卒。” 公孙灵驹抬手:“不是说要来谈事?” 公事公办,步琴漪要说一桩旧事,且是相当旧的旧事。 又是思危剑,又是思危剑盟…
冲冲早已挑了合心意的三只小狗抱着取暖呼呼大睡,剑峰的琉璃灯却在此夜难眠,这灯和三年前几乎一样,天都剑峰多年贫困,想必不会换新的。步琴漪将苍松翠柏紫黄腊梅栽入瓶中,熟门熟路。
他的剑低垂在身后,像一柄僵直的尾巴,哒哒哒地敲击着石室石砖,屋外满山风雪呼啸,就跟万星城一样冷。
上次上山,师兄拦住了他,是心虚还是吃醋,他很难估量,总而言之,他没有见到公孙。
师兄是瞎子,所以步琴漪肆无忌惮地看公孙掌门,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当年让他愁肠百结的影子来,他瞟了瞟师兄,又盯着公孙的眼睛看,两口子视力都不佳,任由他如何看,她都淡然自若。
是步琴漪放肆,可他看来看去,都再也看不出一点心动。她明明就没有什么变化,然而他腔子里的热心毫无波澜。不该是这样的。他不是很在意她的吗?这不是他短暂二十年生命里最有意思的事吗?
步琴漪烦躁地磨牙,他来时站在树顶,又见鹤颉,淋了两肩的薄雪,他想从这女孩瘦削的背影上看出一段传奇来,却一无所获。
无论是小公孙,还是真公孙,步琴漪都不再心动。
步琴漪更烦躁了,盯着琉璃灯盏猛看,他几乎想打碎它,却迟迟不动作。
薛若水和公孙灵驹都静候他开口,步琴漪沉默许久,这沉默几乎比三年的日月更长,比他躺在无边无垠的西原大漠里等死时更长,他突然抖了抖,抖得他身上残雪如光,水珠如银,雏鸟歇脚般可怜可爱似的张了嘴,之后又许久没有出声。
沉默之中,步琴漪像是从虚空中拽住了一截游逸的风筝线。
他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录取鹤颃上天都?”
问完,步琴漪恍然,他伸手抚弄腊梅上的雪珠,一点一滴,融化在他手心里。三年不见,撞了个头对头,无数话题,话到嘴边,第一件事竟然是问鹤颃。
“谁?”公孙困惑问道。
身旁的薛若水向她耳语,公孙灵驹还是摇头:“没有印象。”
“大人日理万机,记不住一个无名小卒。”
公孙灵驹抬手:“不是说要来谈事?”
公事公办,步琴漪要说一桩旧事,且是相当旧的旧事。
又是思危剑,又是思危剑盟。
北境近年来武学寥落,除了中原以丹枫山庄为首组建武林盟对北境穷追猛打的原因,还有百年前各家组建剑盟却互相猜忌龙争虎斗却元气大伤的缘故。
薛若水和公孙灵驹都知道这些事,两位全都出身思危剑盟。薛氏公孙氏就是内斗的罪魁祸首,血雨腥风深仇大恨,不过百年尘烟,弹指一挥间。
“思危剑是北境武学同仁合力砍下来的战利品。这把剑,原本姓兰。若抓此处痛脚,必能卖出高价。姓兰的若不买账,那时这把剑也是天下皆知。”
步琴漪笑嘻嘻道,他从虚空茫然里恢复过来,笑颜如花,不知不觉就伏在桌面上,与对面两人越靠越近。
公孙灵驹和薛若水对视,薛若水皱眉,而公孙则问道:“你找到思危剑了?”
步琴漪轻蔑笑道:“你说呢?师兄向我说过,你们相遇的缘起。”
公孙摇头:“我没有打算卖剑。小步,你巧舌如簧,着急杀价,可我不做你这桩买卖。”
步琴漪从来都不好奇思危剑的下落,他一直知道,思危剑在哪里。
思危剑在剑盟瓦解后落到了薛家手里,可是几十年前,薛家小姐把它偷出来给公孙家的少爷当一起私奔的信物。再十年前,公孙家曾经想借联姻把这把剑还给薛家。
然而薛家寥落,门徒四分五散,联姻告吹,无人愿意,也无人能够接收这把剑。
兜兜转转一圈,思危剑还在公孙灵驹这里。
步琴漪拍桌子:“胡说,思危剑在我这里。”
步琴漪此时才把他带上山的那把剑拍上桌:“掌门,不信拿你的剑对峙啊?”缠绵悱恻,吞吐如云,公事公办,听风楼做派。
步琴漪笑道:“我从西原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姓周的,他的马死了,可是没钱安葬,他潦倒到吃不起饭医不起病,居然还要葬马,可奇可怜,我于是出了这个钱,他拿家传宝剑报答我。”
步琴漪笃笃地敲着桌子:“你那把剑是假的,我的剑才是真的。”
公孙灵驹耸肩而笑,回去真的取剑:“那你就对峙吧。”
双剑对垒,步琴漪扬眉:“师兄,看看剑?你是听风楼探子首座,思危名剑,你一定会看。”
薛若水顺着他,取出匣中两把宝剑,看看行情。人如剑,剑如人,若是宝剑,必有侠气。思危剑是君子剑,只会出君子声。
薛若水伸手弹剑,剑声争鸣,但声音一出,步琴漪笑弯了狐狸眼,眸中雪光一瞬,他旋即转身:“怎么样?哈哈!有无区别?”
他肆意张扬,无法无天,薛若水一怔,继续摩挲剑身,几乎用上了嗅闻,仿佛百年前血落雨中的气味还清晰可查,他和步琴漪一样饱读江湖书:“雷公齿、瓠瓜纹、缺一不可,可是这两把剑都和传说中记载不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不是听风楼当年勘测有误,那就是……两把都是赝品。”
说出这句话,薛若水几乎不敢置信。
公孙灵驹凝视步琴漪:“琴漪,你要做什么?”
步琴漪近乎挑衅道:“公孙大人,究竟是你家的人没和你说实话,还是你没和师兄说实话?”
公孙直视他:“小步,你有很大长进。”
步琴漪双手按在案几上,他俯身迫近公孙掌门,靠得这么近了,他的心还是不因为她而兴奋,他根本不在乎了,他说道:“我要你亲口对师兄说出真相。我不信你不知道。”
公孙灵驹躲开他的目光,转而对薛若水道:“若水,这样的假剑还有六把。”她回身又取出了一把假剑,方才那把属于薛家,这把属于公孙家。
三柄假剑风仪如故,然而传世名剑焉有量产的道理?
“每家一把假剑,是为真剑分身,也作为信物。当年薛小姐从家里偷出来的是假的。真剑还在薛家。你当初是庶子旁支,不明真相,且距离思危剑盟已经过去一百年了,就算是直系,也未必清楚当年的事。”
“我父母就不知道家里还有另一把假思危剑。我幼年时比对过,两把剑一模一样,名剑独一无二,仿品俗品才会一般模样,我早知道。”
步琴漪拊掌:“缺了好故事和名主人的剑,只是破铜烂铁。”
“假如我广散此闻于天下,思危剑当初没归薛家,在其他七个世家里藏着,会不会有好事者源源不断给我提供七个世家的消息呢?”
“七个世家的破落户会不会动思危剑的心思?是烫手山芋?亡国玉玺?还是挟天子令诸侯?”
“北境骚动,这把剑是丹枫的耻辱,丹枫会不会找上门来?”
狐狸眼中光芒闪烁,他每每微笑,都近乎龇牙。
他用气声说道:“我在西原遇到了很有趣的人。男的女的,都是我的退路。我不怕没人要这把剑。”
气声尽头,便是意气风发:“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先前找不到方向,原来是缺老周这把剑的东风。”
“你已经想好了。”公孙毫无波澜,“听风楼作风,一贯如此,藐视道义,唯恐天下不乱。”
“立场不同,休谈道义。乱世才出英雄,若无英雄,只有竖子成名。良莠不齐,我擢良禾而排莠苗,何错之有?师兄离去,我承幼主位,为听风楼尽力,乃我道义,又何错之有?”步琴漪冷笑,收好三把剑。
“若你真的心安理得,又何须长篇大论说服我?”公孙平静道,“你不要后悔就好。”
“我步琴漪从不后悔。”他说出来,几乎是咬牙切齿。
公孙置之一笑。
连师兄也只是低头弄琴,不感兴趣似的。步琴漪不敢置信,这还是他的师兄吗?
难得,步琴漪发了脾气,把两把重剑都往桌子上一摔:“难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就会把师兄你变得这么无聊?”
薛若水抬头:“入听风楼,为师父为死士,以听风楼利益为道。出听风楼,天地渊博。”
“胡说!”步琴漪恼怒道,“师兄你……是师兄你教会我那么多的。我不相信,你就不认可我今日所说的一星半点儿!”
薛若水无奈:“你失态了,琴漪,你从不这样。你从前只是跟在我身后的一个小不点,后来你说要入江湖,师父舍不得你,只给你闲差。大约我离开,你肩上的担子陡然加重,是我对不起你。”
步琴漪转过了头:“你知道就好。你对不起我,你何止是对不起我?”
薛若水淡然道:“师父挖我眼睛,我已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了。琴漪,是你保住我的命,我很感激你。”
步琴漪看师兄的脸,依旧苍白如纸,师兄武功废尽,全拜步凌云所赐。从前如父如子,武功一断,便再无关系。
可步琴漪不行,血浓于水,他幼年丧父,步凌云几乎就是他的亲爹,步凌云没对不起步琴漪,步琴漪自然不能对不起步凌云,他松开手:“昔年我孤儿寡母,弦琴剑派上下全赖以伯父庇佑。我伯父对我殷殷期望,调拨二十四个人,使我免去日月星派桎梏,苦心如斯,日月部和星部内斗如火如荼,伯父为平衡势力,近年见老。如若我在北境没有成绩,我岂不是陷他于不利之地。”
“君子立天地之间,无愧于心便好。”公孙灵驹出言劝道,“你无需——”
步琴漪打断她:“天都破败如此,如果不是为责任为道义,你何必留在天都?你没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他负气转头,琉璃瓶的光彩在他脸上流转,光逐影,圆硕盈润,孩童的泪珠一般,从左摇摆到右。
公孙灵驹拨动琉璃灯芯,天冷无蛾,只有她的声音:“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是出于愧疚,无论将来结局如何,我都接受,所以我不后悔。”
“步琴漪,如果眼下这些事你都是为了你伯父而作,那么你是勉强,若是勉强,就必会后悔。”
步琴漪武眼角眉梢早不见媚色,所有武装都已褪去,气急败坏又怒火攻心:“我不会后悔!”
薛若水摸索到步琴漪的手,师兄手掌冰凉,步琴漪一震:“师兄……”
“我今日才明白。你需要的不是第二个公孙。”
薛若水的话一出,公孙掌门微不可查地转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