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过一声,挥了挥手,于是她滴水的衣衫褪干,头顶乌云散去,独独给她留出半片晴朗。
秋瞳看过她,神色微动间,又回头望向手中钓竿。
毫无疑问,这位老翁必定是圣人,而她入春城的目的之一便是得胜后见圣人,问出青平王真身一事,如今良机在前,她不能放过。
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被人替换。
心中念着想要得到的答案,手中钓竿也上下浮游起来,她慌忙探头看去,溪底浮潜的酒坛倒不像林斐然拉起的那般骇人,却也有木桶大小。
她抿唇不言,用力将酒坛拉出,急急拨开泥封,里面也只有一张字条,她探手取出时,额上不由得沁出些薄汗,纸张缓缓展开,竟两面都写有字。
一面写着“是”,一面写着“否”。
秋瞳看得疑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字迹,一时疑窦再起,她正想要甩竿再问时,原本韧性十足的钓竿竟然断裂。
老翁朗声笑开:“一事不再问。”
林斐然与秋瞳一前一后起竿,虽有意外发生,但并不算慢,卫常在与如霰却迟迟没有动静,两人仿佛入定一般,好似真的在临溪垂钓。
过了许久,久到林斐然神思收回,理好心绪,他们仍旧毫无动静。
老翁笑了几声,又凑到林斐然耳边嘀咕起来:“你看白衣那人,看似专注,实则眸光空茫,他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什么也钓不起来,真是奇了;
还有那个蓝衣雪人,眸光繁杂,唇色微抿,太拧巴的人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他朗声道:“钓酒坛比你们先前斩妖兽简单,钓不起来,那就一直留在这陪着老朽罢。”
话音落,如霰手中钓竿微动,他右手扬起,一个双拳大小的酒坛便轻巧跃出水面,扑通一声后落入他手中。
他拆开泥封,向里看了一眼,双眼微弯,略显矜傲地看过桃溪,启唇点评道:“还算有品。”
不过他并未将坛中之物取出,谁也不知是物件还是字条。
另一处,卫常在也终于睁开眼,他钓起的是一个更为窄小的酒坛,几乎只有一拳大小。
他揭开泥封,从中取出一样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一粒豌豆,又像是一粒药丸,他敛下眉眼,将东西放入芥子袋,并未开口解释。
“好!”老翁拊掌大笑,“终于可以一同吃些东西,等你们钓鱼都等饿了!”
他站起身,抖抖蓑衣,于是半空中乌云尽褪,细雨已歇,他提起脚边余下的几个酒坛,扛起鱼竿,如同一个真正的渔夫般领着众人向茅屋走去。
刚一进屋,他便招呼众人坐下,全然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自顾自高兴地提起其中一个酒壶,竟有青鱼源源不断从中游出。
“老朽不才,爱做鱼吃,这全鱼宴最是拿手,你们可都要好好尝尝……不准帮忙,你们哪里懂鱼!”
林斐然收回手,点头道:“多谢前辈。”
如霰同样颔首而过,坐到林斐然身旁,秋瞳心下不解,仍在思索方才的字条,有气无力谢过后随意坐下,卫常在同林斐然一般,开口谢过后才落座。
老翁心情大好,做菜时胡乱哼唱,几人便在桌上交谈起来,不过主要是林斐然与如霰交谈。
当然,是如霰挑起的话头,他向来可以视旁人如无物。
如霰开口问道:“说来,你也许久没吃过东西,饿不饿?”
林斐然摇头:“也没有太久,不过确实有点饿。”
如霰略弯唇角:“就一点?”
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是很多。”
不是有点,是十分饥饿,好在她惯于忍耐,尚且能压下这股饥饿带来的燥意,若是换作常人,早就失神发飙。
如霰的视线又落到她的臂上:“方才看你臂力不错,学过箭术么?”
林斐然视线向卫常在二人处瞟过一眼,点头:“学过,不过臂力是练剑练出的,我不习惯射箭。”
他的问题还未完,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你下盘也稳,锻体练得如何?”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得一道幽凉的声音插入:“作为她的契妖,你是不是看得太过仔细?”
如霰话音一顿,转眼看向卫常在,嘴唇仍旧扬起:“那又如何?”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无知觉的声音插入:“的确好看,有种特别的流畅之美,我也看了许久。”
两人转眼看向秋瞳,无言般收回目光,只看着桌前几寸。
林斐然望向三人,一时后知后觉,原来他们都看得这么仔细,若她方才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脸上似有火烧,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直至一桌真正的全鱼宴摆上时,众人才知道老翁所言非虚,他擦擦手,摆上碗筷。
“都吃吧,吃了送你们上路!”
秋瞳执筷的手一顿,默默看去,老翁自知说错了话,朗声笑道:“吃了送你们出去,我要等下一批人来咯!”
煎炒烹炸,炖煮炝锅,十八样鱼菜毫不重复,色香俱全,几人一开始还吃得津津有味,但不多一会儿,众人吃饱撂筷后,这全鱼宴却没多大变化,好似只受了点皮外伤。
老翁放下筷子,神情失望:“这就饱了?四个长身体的少年人,就几筷子的量?”
“我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如霰凉声开口,随即抬起下颌,点向林斐然,“真正在长身体的只有她。”
众人一同看去,林斐然吃相不差,慢条斯理,但一直未曾停过。
卫常在与秋瞳一开始心绪平稳,默默等待,直到全鱼宴受了重伤时,他们才觉得不对。
秋瞳心下暗惊,怎么林斐然下山一趟,胃口翻了十倍,难道她下山后从未吃饱过?
比起秋瞳,卫常在更是讶异,他从来不知林斐然这么爱吃,甚至开始怀疑她以前同自己一道吃饭时,真的吃饱过么?
讶异归讶异,他还是抬起手,悄然将她面前空盘撤下,换上自己身前的鱼。
在桌之人中,只有老翁一人又惊又喜。
“好好好!”他喜到连说三声,“这才是我的好后生,一身的胃口!能吃就多吃点,鱼肉管够!”
林斐然:“……”
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如霰别开眼,眼中笑意未褪。
一桌全鱼宴,竟真的被林斐然吃了个干净,只剩半拉鱼骨,老翁看得红光满面,又邀几人在此休息片刻。
“大门在此,睡饱了,不想睡,都可自行离去,老朽我又要去钓鱼了!”
老翁顶着头顶一片乌云离开,满是笑意,林斐然几人向前为了寻花,连续消耗已久,确然有些疲乏,便在此小憩片刻。
桃花悠悠,溪水潺潺,几人终于在这天地号房中吃饱喝足,一同向老翁道别后,这走到门前。
桃木凿出的木门上写有“天地”二字,其上钉有一枚铁钉,林斐然与卫常在将各自的门牌挂上铁钉,四周便响起一道铃音。
片刻后,木门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几位客人,可是要退房?”
是那店家的声音。
林斐然答道:“是。”
于是木门大开,店家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门外,只道:“恭贺诸位出房,可得桃花令三枚。”
林斐然四人踏出桃林,行至幽暗的客栈内,秋瞳忽而想道:“现在是第几夜了?”
店家引着几人走下楼梯,行至柜台领取花令,只道:“第三夜了。”
他走到柜台后,拿出九枚花令,还未递给几人,便听得一道罡风传来,四人立即旋身散开。
林斐然转头看去,却见眼前站着七八个不明身份的修士。
几乎是一瞬间,她立即回身到柜台前,将所有花令尽数纳入谱图,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道:“丁师兄,她把花令吞了!”
为首之人看向卫常在,忽而咧嘴笑道:“这不是青云榜榜首吗?卫道友,此人竟将你们的花令一并吞了,且由我为你讨回!”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卫常在并未开口,只以剑相拦,蹙眉道:“这位道友,修士间不可内斗,你忘了吗?”
丁明笑意未变,只是更冷几分,他心中暗啐一声倒霉,竟遇上了卫常在,他心知此人厉害,纵然此时人多,却也不敢硬碰,更怕动手之后被他逃脱,去向祀官揭发……
他阴恻恻看过林斐然,敛下杀心。
“卫道友,就不怕她将你们花令吞下,再不归还?”
有人试图开口挑拨,哪知卫常在根本不买账,一双乌眸只静看向他,随即略过,望向丁明:“请让开。”
丁明冷笑一声,抬起手,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卫常在领头,秋瞳其次,二人一同走出,如霰也抬步跨过,眉头微蹙,只有林斐然走在最后,心下却觉得不对。
四人刚刚走出客栈,林斐然便忽然听到一阵细微嗡鸣,她立即拔剑回身,足尖轻点,试图截下那道寒光,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丁明剑下,那个方才还笑吟吟的店家已然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半剖开,面上神情微变,似是含笑而去。
他的尸身上,五脏六腑清晰可见,条条血脉蔓延生长,篷然勃发,终于攀爬汇聚在心脏处,开出一枝含粉染红的春桃。
丁明毫不犹疑将花摘下,扯唇笑开,有意无意地看过几人,讥讽他们怔然的神色。
“做什么任务,杀人摘花不更简单?”
在林斐然提剑上前时,他们唤出群芳谱,在不断的讥笑声中,一朵暑荷凭空绽开,下一瞬,八人就这么消失眼前。
林斐然回身看向血泊中的人,抿唇不语,右手紧握。
站在门外秋瞳不知看到什么,惊呼一声:“你们快看……”
林斐然快步走出,站到门外,向亮着长明灯的街市看去,和平不再,处处刀光剑影,一个个花农倒在血泊中,面含微笑。
一阵夜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传来,极为浓烈呛鼻,令人作呕。
就在她怔愣之际,春城中再度响起磅礴的钟声。
咚——
咚——
咚——
喀啦一声,客栈内传来几声轻响,林斐然脊背立时划过一道寒意,她转头看去,那血涌般的柜台后,原本被剖开身子的店家又站了起来。
他看向门外几人,面带微笑,只道:“欢迎几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几位要去哪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