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霰知她还有下句, 抱臂在胸,一步一步随着她向前走去:“说说你的想法。”
林斐然斟酌片刻, 开口道:“此时名榜几乎凝滞不动, 想来上榜之人都是动手屠戮之人……我没有什么远大想法,只是不禁困惑,难道正道就比不上邪路?凭什么老实破关比不过一把屠刀来得畅快?
我没有什么想法, 只是愤慨, 只是有怨。”
如霰含笑看她:“所以?”
林斐然道:“所以,我要将春城之内所有关卡破过一遍, 叫所有人看到,正道远比邪路稳固踏实得多。”
如霰指尖轻叩, 转身道:“我入春城不过是为了试探, 若是能入城参加飞花会, 便也能入朝圣谷,至于飞花会上发生何事,其实与我无关——”
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睨过林斐然疑惑的神情,微微倾身,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自他指尖流过,亮在两人眸底,他在她耳旁低语道。
“那些圣人总爱打量你,所以我不多言, 但你知道我恢复了什么。纵然我灵脉被封大半,但惩治一群初出茅庐的修士,实在算不得难事,只要你想,我可以出手,只要你……”
“我不想。”林斐然神情未变,眸光清正,“我知道你修为高深,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但圣人设下的缚灵阵也说破就破,对付一群问心境修士又有何难?但若是如此,我与他们无异。”
如霰直起身,意味深长看她:“条件都未出口,你便拒绝了?又不是要你的命,对你来说不难的。”
林斐然仍旧摇头,目光紧紧看着他半晌,随后向其中一间亮有长明灯的坊市走去。
“我只是想告诉众人,关卡并非无法可破,做不到,就多练。”
走到一半,察觉身后人未跟上,回身看去,目露疑惑:“怎么了?”
如霰只挑眉看她,自有一番矜傲之色,见她停下脚步等待,又回身走到身前,眉眼这才松了些微,只道:“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你既不愿我这般出手,那我也取花令,这与你的底线总不相悖罢?”
如霰作为妖族眷属随她入飞花会,虽无群芳谱,但从先前情势看来,他是可以破关的,只是破关所得的花令只能由她施用罢了。
若是他愿意动手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林斐然思忖片刻,心上又莫名浮起许多不解,他转这么多弯,到底想要什么?
“你的条件是?”
如霰垂眸看她,薄唇微弯,墨绿色瞳仁中浮起斑斓碎光,他微微眯眼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样东西。”
林斐然很是疑惑,他作为一界之主,除了朝圣谷中的灵草外,其实什么都不缺,再加上先前钓坛时,老翁也说他什么都不想要,现下竟又有了?
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却又无法自抑地升起几分好笑,他实在太直白了,哪有明着要礼的?
她缓了神色,眸光微闪,道:“你要什么?”
如霰看她一眼,天经地义般开口:“你要送什么礼,自然是由你来想,难道还要我来操心?那与我自己送自己有何区别?”
林斐然不由失笑:“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有个问题。”
如霰看过她,心情尚好,点头道:“准许你问。”
林斐然开口:“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送礼一事?”
如霰抱臂不言,只这么看着她,片刻后回身向另一处走去,声凉如玉:“因为我要送你东西,所以你必须回礼。”
在桃花源中钓坛时,他心间其实一片空白,他并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朝圣谷中的灵草固然重要,却也不可称之为“最”。
他向来信奉一个道理,若是想要什么,但凭双手夺取,绝不会倚靠一个来处不明的酒坛。
他心中确然是这么想的,但看到林斐然自溪涧湿漉漉走回后,思绪中的空白逐渐填满,翻来涌去的都是她落寞的神情。
也不知她在坛中看到什么,向来平稳的神色都沉寂下去,只走到溪边坐下,浑身是水,像一只流浪无路的幼犬在呜咽。
于是心间涌出许多异样,那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情绪,搅乱、勾缠、堆满,将他笼罩其中。
他纷乱间想,如果她愿意走到他身侧,埋首膝上,向他请求些微安慰,他也不会吝啬,愿意给予几分来自王的宽怀。
但她只是蹲坐在老翁身旁,甚至没有向他投来一个目光。
奇异的,他心间并无不快,心绪微顿之时,钓竿上竟勾回一个酒坛——里面是他想要赠出的宽慰之礼。
如霰那时看到坛中之物时,忽而笑了一声,并非开怀或是愉悦,而是简单的荒谬,因为过于离奇所以笑了出来。
东西已出,留着也无甚意义,自然要送出,但他不打算委婉送出,然后说一句“你开怀些就好,不必回赠”的酸话。
这实在太不像他。
若是寻常人,送也就送了,他并非吝啬之人,但若是送给林斐然,他必然要回礼。
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因为他想要。
因为想要,所以提前告知,以免到时被她气个仰倒,他从不委屈自己。
如霰走入另一间坊市前,忽而回首看她:“分头行动,我先取些花令,有事以阴阳鱼联系,它们已然好转——文然,听到了吗?”
林斐然这才从“赠礼”中回神,点头道:“知道的,若有急事,我会告知你……你若有事,也可以告诉我。”
如霰扬唇一笑,没有回话,兀自走入坊市破关取花令。
林斐然也从“他为何要给自己赠礼”中抽离,走入眼前这座花坊。
此时坊内除了一位含笑的大娘外,再无其他人,经过方才一刻间的截杀,此时的屠戮者早已隐入暗处,休养生息,以免被人连谱图一同抢去,破关者少,尚未有人行至此处。
见四下无人,林斐然便在屋中唤出谱图,细细看过。
谱图之上,共有五类花枝着了色彩,分别是她飞花会前带入的一枝暑荷,出天柱时所得的剑兰、春杏,文斗寒山君时夺得的丹若,以及先前取得的三枝桃花。
金桂处原本也有一抹桂黄,但给如霰用过后,此时也全然褪去,只剩原本的水墨之色。
谱图中的花令一旦取用,便不可再回。
至于名榜上的位次,此次飞花会以率先集齐十二种花令者为胜,若她没有估算错,名榜便是以种类与数量相排,十二种花令,多者在前,若类数相同,便以花令数量作序排列。
林斐然收回谱图,抬头静观名榜,视线落到榜首“晨风”二字上。
她先前已有猜测,推知这晨风便是齐晨,再思及他与橙花的关系,他绝无可能用此血肉生花之法,说不准……他此时正带着橙花四处隐匿,无心取花令。
毕竟橙花也被选作花农之一,还是人人想要的,可以盗取他人群芳谱的丹若之花。
但迄今为止,齐晨都未从榜首掉下,说明此时榜上不少人只有花令数量之别,种类却相差不大,若她要位列前茅,定然得从种类入手。
心中拿定主意,林斐然转眸看向大娘,只问道:“此处是何花令?”
大娘笑眼盈盈,将手下卷轴拉开,于是万千字符从中飞出,墨香浓蕴,形状却不大成型,只有偏旁部首。
“万千世界,落水成雨,堆石成山,奔腾为火,字中有千万法象,尽入一朵微小野菊。”
原来是菊令。
林斐然想起慕容秋荻用其设下的棋局法阵,心下来了兴趣,纵身遁入墨笔世界,手掌桅杆,脚踩纤绳,信手一拉,篆体“船”字左侧一部登时便被撑起,如同扬帆一般,带她渡上墨河,乘风破浪。
在她逐浪江河,化字斩鱼,航向旭日之时,为数不多的几个破关者再次来到此处,面色暗淡,神情略有灰败。
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来此取菊令了。
墨笔世界,能够驭船破入旭日便算成功,但且不论路途中的游鱼巨兽,即便斩过它们,赢得一筹,却也渡不及旭日之下。
它悬在空中,仿佛近在咫尺,每每以为即将到达时,又差之千里。
“努力有何用?有时想想还不如动手,一下便有一枚菊令,也不必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有人哀怨叹息。
同行之人知他只是嘴上抱怨,其实无甚坏心,只得宽慰道:“说不准此次就能过,对付水下鱼兽,我已有心得,诸位且看我一展身手!”
一人拦下他:“我知道你想展,但先别展,快看看,此处竟还有破关者!”
几人神色惊异,一同行至大娘身前,便见那副卷轴之上,正有一玄衣女子扬帆起航,神情镇定。
船下奔腾的江河中偶有墨色跃出水面,细细看去,会发现那墨色正是画成一团乱麻的鱼兽,似鱼非鱼,身形不小,牙尖嘴利,一口便能将“船”咬去半块墨痕,不需多时,便要沉底。
与鱼同出水面的,还有不少细长墨色,那些并非鱼兽,而是一同飞跃起的偏旁部首。
若是他们,便会擭取跃出的“利刀旁”,以此作刃,斩去鱼兽,但女修并未同他们一般,反而是旋身接过几许部首,简单拼出一个“门”字,架在船舷两侧,于是鱼兽跃门而入,再不见踪影。
一修士见状倒吸口气:“还能这般拼字?”
另一人了然道:“当然能,当然能!我等先前心急,拼出的字繁杂难用,什么消、斩、灭,竟忘了‘门’之一形,不必斩杀,只需挪移,妙极!”
“只是,要如何逐日?我等先前造了大船,刮了东风,都追逐不上,她又要如何?”
几人好奇探头,目露期待。
解了鱼兽之患,那女修似是沉思片刻,便走到船边,自跃出的部首中捞过好几个“点”与“撇”,她将“撇”缓缓相连,竟搓出三根长绳,又将绳底草草编织,形成小网,转身将“点”如数兜入其中,抛入江底。
练笔字中,点虽是最为短暂简单的一笔,却最难写,落笔时要有如坠千斤,却只留一点的势头,这字符中恰巧就有此神韵。
如此“千斤”坠入江中,便如行船抛锚,不过片刻,船便在幽幽停在江面,不再寸进半分。
几人神色疑惑,互看一眼,再望向卷中之时,便见那堪堪停留的小船上空,正悬着一轮墨日。
有人霎时醍醐灌顶,惊呼道:“我等都忘了,这是卷轴之中,圆日与行船本就只上下错移半分,是以船行日走,我们先前的船被风吹得越快,墨日便也行得越快,若是以船逐日,怕是到死都追不上!”
经他解释,其余人也恍然大悟,目露异彩:“不知这位道友是谁,真真是七窍玲珑心!”
众人感慨之余,林斐然已拼字作鸟,驭起高飞,猛然破开那方无法移动的墨日,闯出卷轴。
林斐然纵身落地,心中估算一下,此次破关用了一刻钟不到,恰在预料之内。
她回身看过几人,心知他们是破关者,便微微颔首,打过招呼,便接下菊令,匆匆赶往下一处。
如风来,如风去。
“我也试试她的法子,说不定你我今日都能成!”
“是啊,如此一算,我们几人都能夺得花令,一下就是五枚,可比杀人划得着!”
“慎言!你莫不是真动过心思?”
有人感慨:“不知道友何人,若是能跟随她身后,说不定此次有戏!”
几人尚且不知,接下来半个时辰内,同他们有一样感概的人只多不少。
自此,“文然”二字开始在名榜上跳跃。
文然是谁,除却零星几人外,城内几乎无人知晓,但她的名姓已于这一夜深深刻入每一位修士的眼中,刻入每一个见她破关之人的心里。
甚至已经有人追随身后,同她一道破关,不知何时,“文然”此人已隐隐成了破关者的领头人。
有人望着名榜,再坐不住,起身道:“按照这个文然的速度,说不准四个时辰内真有可能登顶!”
诚如林斐然所料,经过几夜的争夺与拼杀,城内修士早已拉帮结派,成了数个小联盟,此时她太过扎眼,已惹人不快。
尤其是选择蹲守的屠戮者。
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不相信“文然”在老实破关,只以为此人又发现了什么取花捷径,否则,寻常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破数关?
林斐然看过跟在身后的众人,走在街巷之上,忽有一道桃符袭来,她立即旋身避过,抬头看去。
正是先前于客栈中试图截杀她的那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