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是青云榜前一前二,比起出手阻拦之意,众人还是更想看看是否真能破阵。
天幕垂下,原本如银盘一般大小的月亮,此时却像一座小山倒挂,岿然不动。
两人逐渐靠近,速度却越来越慢,后来,他们的身形竟自发摇晃颤动起来,还未触及月亮,便自云层间猝然劈出几道雷光,二人当即后仰倒下,从天际坠落。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随即又爆发出几声痛哭,众人转头看去,痛哭之人正是道和宫弟子,他们面色哀痛,甚至准备起送行之礼。
“别哭了!还不赶快去救人,看看死没死!”
道和宫弟子立马抹去眼泪,但囿于桃令数量,有人拔剑而出,却无法御剑前行,正在他们埋头寻符之时,早有一道身影踏剑而上,如一道流光划过,接下二人,回到屋顶。
他们转头看去,那人正是方才说出破阵之法的文然。
林斐然提着两人后领,将他们放下,却发现他们并未晕死过去,双眼睁着,尚且还有意识。
如霰站在一旁,以金丝缠住二人手腕,放入一丝灵力查探,随后道:“他们无事,经脉都未受损,只是此时身体不受控制,无法动作罢了。”
他微微倾身,就近将卫常在唤醒,开口问道:“遇雷前发生了什么?”
原本在震颤的身体慢慢停了下来,他微微摇头道:“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越靠近月亮,心中便有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之力,无法逾矩,不敢前行,虽有些失控,但尚且可以坚持,若没有那道雷光,大抵还能再近一步。”
林斐然凝眉看向天幕:“我去试试。”
那柄断剑在救下他们时彻底崩碎,手中一时没有法器,她便拾起潋滟,刚要起身,便被卫常在拉住手腕,他乌眸冷清,唇色有些泛白,却还是道。
“你猜的没错,那的确是阵眼,绝非寻常之物,你先前便受了伤,此时不宜动手。我休息片刻后会再去探月。”
林斐然还未开口,肩头便也被人按住,如霰垂眸看她:“他说的没错,你现在应该休息。”
就在这时,又有几人御物而起,直奔月亮,他们身下或是葫芦或是宽刀,面容逐渐被朗月照的清晰可鉴,身形却如卫常在二人一般摇晃颤抖起来,轰隆声响,几道电光劈下,挡了三人,却有一位侥幸躲过!
他的身影越发近了,不少人不由得凝神屏息,心间竟隐隐升起期盼之意。
近一些,再近一些——
“竖子尔敢!”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浩气凛然,威不可测,仿佛是从天地间传来的怒音,只一声,暴雨骤歇,山河震荡,众人生中蓦然升起一种冒犯逾矩的彷徨。
下一刻,便见众多修士从天幕后飞出,正是先前从天柱中走出的各宗门师兄姐。
他们缓缓飞下,拦在朗月之前,不叫人靠近半步。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南部天柱彻底折断,十几位师兄姐从天柱下御物飞起,皆是灰头土脸,但他们丝毫不觉难受,又缓缓向西部天柱而去。
没了雨幕遮挡,众人这才明了,原来天柱断裂倒塌竟是他们所为!
“不能再让他们得手!”有修士愤然而起,“若是剩下天柱再断,我等叫这天幕压入水中,岂有活路!有余力者,随我一道阻拦!”
“拦不住圣人,还拦不住他们吗!”
一众人听召随行,向西部天柱而去。
被庇护在院中的百姓早已双手合十,胡乱念号:“天爷莫怪、不是,圣人莫怪,圣人莫怪!”
不少修士也立即按下躁动的心:“圣人在上,我等绝无同流合污之意,还请辨析!”
先前那几人从天际坠落,竟无一人敢出手相助,无言间,几缕金丝飞出,将落下之人双双捆在一处,甩到一旁的屋脊上。
众人转头看去,竟还是文然,她手中不知何时缠有金灵线,凭此救下几人。
“时不我待,即便不触及月亮,我也得就近观望,想个法子。”
林斐然将如霰的金灵线绕上手臂,随后抽起潋滟,将卫常在按回原位,翻身跃上长剑,径直而去。
金灵线是如霰炼化的法器,原本是他不喜与人接触,做隔离之用,此时却成了牵绊,他指间掌着灵线的另一端,若有异状,随时可将她带回。
林斐然御剑前行,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流水群山都在脚底,越靠近月亮,心中便越发宁静,但渐渐的,这种静谧蔓延开,竟形成一种孤寂般的压迫,好似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面对眼前的浩渺,只余无力与空茫。
她也不由自主震颤起来,但心神尚且有一丝安定,陡然间,惊雷滚过,她立即旋身闪避,将将躲开,便有修士持剑而来,试图将她阻拦在外。
林斐然立即抽出兰剑应对,她并非要同这些人缠斗,故而东走西晃,偶尔对剑,奔逃着观察这轮圆月,却不再靠近。
皎洁无暇,散着寒意,并无异状。
若此处便是阵眼,要如何才能撼动这山一般庞大的身形?
林斐然向下看去,眸光微动,忽然御剑从包围圈脱离,因一心二用,应对之时难免受了些伤,她却并不在意。
落回原地,她立即抽出桃符,贴到碧磬身上:“碧磬,你如今可能射中那枚月亮?”
身上灵力暂时解禁,碧磬十分怀念地抱住自己,点头道:“如今天幕垮到这个地步,自然能射中!要射何处?”
林斐然回身看向明月:“边缘处,我再回去一趟,为你的箭清出一条通道,届时你看准时机便出手。”
碧磬取出大弓,足有一人高:“好,你先去!”
林斐然再度御剑回身,她忍过那阵寂寥的压抑,避开雷光,又费力将拦在前方的修士引开,正在此时机,碧磬立即翻过手中大弓,将其竖在身前,一根极长的箭矢出现弦上,又是铮然一声,箭矢急发,向斜月而去!
被引走的修士急忙撤回,但有一人比他们更快——
林斐然御剑追上,踏过修士肩头,竟翻身踏上箭矢,直朝斜月边际而去,倏而间,她的身影就这般消失于月光中,竟也无人像先前那般喝止。
寂静片刻,忽有听一道诗文响彻云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簌簌芙蓉花瓣不断吹出,下一刻,那原本高悬的朗月竟似蜡块融化一般,随着花瓣滴滴落下。
望着这般难得一见的奇景,不少百姓竟看得有些痴迷,其余修士面上也似有恍然之意。
这是一个假月亮,众人都知晓这是一个假月亮,但却没人想到用芙蓉花令剥去假面,窥见内里真貌。
明月旁的修士向箭矢去处搜寻,却仍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渐渐的,硕大的月亮逐步缩小,光华内收,春城忽然暗了下来。
又听一声巨响,西部天柱倒塌,先前奔去阻止的修士已然失败,整片天幕只有北部一根柱子苦苦支撑,不堪重负下,它甚至开始摇晃起来。
越来越多的房屋被冲入水中,不少人只得抱团挤在一处,好在此时雨幕停歇,尚有暑荷花令的人还可以漂浮水面,不至于将房屋挤塌。
月亮越变越小,光芒也越来越暗淡,直至凝成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时,这才有人将其认出。
“那是骊珠!”
传闻九重渊下卧有骊龙,而骊龙颔下藏有一粒宝珠,谓之骊珠,其间蕴有天地无穷变化之神韵,得之可翻山越海,造无极变化之域!
就在此时,林斐然的身影终于出现,她足下御剑,手握大箭,直奔而去,刚开始还有修士阻拦,但离得近了,他们反倒像是惧怕一般哄然散开。
如霰瞳孔微竖,抬起右掌,金灵线瞬间绷直,正要将她拉回,却又猝然崩断。
毫不犹豫地,他立即纵身而起,周身灵力大放,直向天际而去,他一离去,原本靠他维持的牡丹花令又有溃散之兆,他却未回头看过一眼。
在他身后,还有一人猛然出剑前行,那人正是卫常在。
二人疾行而去,速度再快,却也始终慢了一步。
骊珠中灵光骤现,复又汇成缕缕向林斐然袭去,她旋身避开,即便不幸中招也抿唇忍下,她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良机,只一鼓作气向前,右手探出——
《灵珠传》有言,骊珠乃天生地养的灵物,只能以灵物相盛,若是强行用手碰触,不仅会受其反噬,还会将它毁去,切记,切记。
书中的切记之言,此时反倒成了她的掣肘之力。
靠得越近,光芒越盛,几乎是顷刻间,道道精纯灵光打入林斐然的体内,她身上灵脉就此浮动起来,忽然间,四周旋流乍起,骊珠周围四处游离的灵光竟也被此裹回,尽数汇入她的体内!
“她、她这是破境了!”
有人在天幕下惊呼。
修士会在破境的那一刻汲取天地精纯灵气,用以炼化灵脉,作为破入下一境的基石,此间灵力越是精纯,便意味着基石越稳,于修行便越发有益。
如霰缓缓停下,望向上空,眉目间却并未有太多喜意,在他下侧的卫常在也抿了唇。
“这是什么大机缘,竟能收下骊珠灵气!”有人艳羡极了。
却也有人惋惜:“机缘是大,若是给你,怕是你要不起,骊珠内的灵气一旦袭出,便不会停下,文然道友怕是要被撑死了。”
像骊珠这般天生地养的宝物,其间灵气如何精纯自不必多言,但鲜有人敢以此筑脉,便是因为骊珠内灵力十分篷盛,逸出便不会收回,若是贸然用下,只会撑断灵脉,得不偿失。
林斐然心中清楚骊珠特性,也早于先前知晓自己即将破境之事,但她仍旧出了手,究其根本,不过是存了一分赌意。
此界或许下一刻便会崩塌,她没有时间选择,只能先趁机破开骊珠,解除秘境。
骊珠虽是灵宝,却极为脆弱,只要忍下袭来的灵力,便可在几息之间将其捏碎,但这颗骊珠不知是圣人从何处寻来,极为强韧,此时虽已有裂纹,但一直未曾破碎,反倒源源不断向她汇入灵气。
经脉不断浮潜,灵气汇入的肿胀之感也十分明显,但林斐然并没有太过痛苦,此时汇入的灵气尚在承受范围之内,只是四处游走,不大受控。
“收心,凝神。”
腕上再度缠起一根金丝,如霰不知何时到了不远处,正捻着丝线,直直看着她。
“命门、悬枢、灵台、神道四处大开,闭阳纲、神堂,将灵气堵入手足脉,再转入阴维、阳维,汇入主心。”
余散的灵气顺着金线而去,袭向如霰,他却只是看过一眼,单手结印,身前灵光大现,又缓缓将逸出的灵气导回林斐然体内,不让她少收一点。
林斐然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脉络间那仿若山谷般的缺处,加之此时破境冲关所需的灵气,这颗骊珠全然足够。
不如说,来得正是时候。
咔嚓一声,骊珠上的裂缝碎开大半,已隐隐有崩殂之意,但其间逸出的灵气却丝毫不减。
林斐然全身火烧般灼起,经脉浮动也越发快速,几乎周身都叫这极其精纯的灵气充盈起来,渐渐的,她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热意四散间,唯有如霰那如珠似玉的声音能带来些许凉意。
她猛然睁开眼,望向手中光芒大盛的骊珠,哑声道:“终于饱了。”
她灵脉特殊,自如霰为她除咒以来,便时常是干涸之态,不论吐纳多少灵气,转瞬便会流逝,留下的不过十之二三,她平日里倍感饥饿便是为此。
如今如此精纯的灵力倒灌,无法逸出,竟诡异地给她一种暖洋洋的饱腹之感。
咔嚓一声,骊珠彻底碎去,众人一并抬头望向天际,只见那形容狼狈的少女身后,倾轧摧城的黑云逐渐散开,夜幕拂去,春城上空终于透进一缕曙光。
那是暌违已久,初升的朝阳。
林斐然转目看去,唇边带笑,随后缓缓向如霰举起了手,指间星尘散去,千万人百年难求的骊珠,就这样化为齑粉,归入天地。
骊珠破碎,随着这日光散下的,还有十株遒劲的老梅,春城最后一关,便是破开飞花会,寻求一线生机。
林斐然伸手接过一枝,小臂长短,褐色枝干上打着不少花苞,指尖轻触,便砰然绽开,梅蕊摇晃。
犹记得,她当初在三清山时,也寻了很久的梅,却始终一无所获,今次在春城中,她终于寻到最为明艳的一株。
唇瓣干涩苍白,林斐然微微开口,却只觉得喉间一阵哑意,她扬唇咳嗽起来,倏而,枝干上片片梅瓣落下,堆满全身,柔嫩温和,再配上这般初阳,她缓缓闭上了眼。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她实在太累,便就此倒在剑上,沉沉睡去,堆积的花瓣随风吹下,散如落雪,她周身伤痕竟如数褪去,再不见一点踪影。
原来这最后一枚花令,是疗伤所用,不论怎样的伤势,也只在重重梅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