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了。”他开口,但并不是问句,手中那把雪剑缓缓抽出。
胖修士嘴唇微颤,眼神慌乱,直直盯着那柄剑,磕巴开口:“道、道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眼前之人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抬手扶过刃面,面色未变,动作却有几分轻柔之意,口中念念有词。
“那时下着大雨,洪流席卷,没有太多落脚之地,若要看到,便只有左侧那处更高的屋脊——还有人与你一道蹲在顶上吗?”
胖修士没有言语,喉间发冷,便又吞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
眼前之人忽而抬眸看来,并无杀意,也无愤怒,只是有些奇色,就像偶然看到一株负隅顽抗的杂草,所以生出些注目观赏片刻。
那双乌瞳打量着自己,目光清凌,好似与世无争,却吐出一句毫不相符的话。
“一命换一命,说出来,便让他替你死。”
雪剑回鞘,表明他话中真意。
卫常在不了解善,但极其了解恶,所以他提出了一个恶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胖修士果然踌躇起来,不再咬牙硬撑,但他面色仍旧复杂,彼时房顶之上确实只他一个,但为了活命,他必须编出另外一人。
犹豫不过片刻,心中便有了人选,他刚要开口,眼前便陡然划过一道白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目中景象已然天翻地覆,莫名滚落几圈后,他看到了自己无首的身躯,以及那个拭剑回鞘的少年。
“房顶上只你一人。”他开口,仍旧不是问句。
视线渐渐暗下,那人却已走出巷口,再寻不见。
……
城墙之上,慕容秋荻将手中卷轴扔到半空,供人细看,不顾人群如何议论纷纷,继续开口道。
“朝圣谷,明日将启,三日后关闭。”
短短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开,城中先是安静片刻,随后便是滔天的议论声涌现,不止是修士,就连百姓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怎会如此之快?我看过典籍,谷开前的祭典约莫要筹备一月,可现下离飞花会结束,才过了一日不到,且不说筹备之事,不到一日的时间,我们要如何筹备入谷的灵气法宝?”
“今年真是奇也怪哉,谷中也有不少妖兽,难道提着把柴刀就进去?”
“怎么才三日!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灵草,不知落于何方的法宝,就算不眠不休,寻上三日,也未必能寻得一星半点踪影!”
“怕什么,进去就薅,不管是什么,全都装到芥子袋中。”
“难道只是为了给那十人取剑?若真是如此,三日足矣!”
一时间,沸反盈天,各有其理。
慕容秋荻仍旧不顾,兀自开口道:“按照过往规矩,谷开之前,会举行一场祭祀,明日一早,人皇及各方君侯皆会到场,也请各宗各派、诸位世家入席,还有——”
“此次祭典,妖尊及妖族之人也会到场,与我们共襄盛会。”
纷乱的议论声又停了下来,且久久未有人开口,但慕容秋荻并不意外,只是略略扬眉看过。
各宗掌门、世家家主、乃至于各方君侯,虽然都是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但于众人而言,其实不算神秘。
但人皇与妖尊便全然不同,他们俱都是一界之主,莫说熟识,寻常人便是见上一面也难如登天。
尤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尊。
在民间志异传闻中,妖尊其人乃是孔雀一族,鸡首人身,貌寝无盐,在更为偏僻的城镇中,妖尊甚至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此时此刻,众人心中的愤懑全都被好奇盖过。
若是一般传闻,或许不会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那可是妖尊,从未在人前露面的妖尊。
比起尚有耳闻的人皇,他却更像是不存在此界,传说中的人物。
“妖尊其人,虽不至于鸡头人身,但想来也上不得台面。听闻他之所以夺位,便是因为上任妖王说他容貌丑陋,气急败坏之下,他便出了手。”
“明月公主嫁去那日,他也只是派了一个文官来接,竟如此不上心,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我听闻他性情暴虐,十分善妒,公主嫁过去后整日以泪洗面,过得十分凄凉。”
有的感叹,有的惋惜,甚至还有人决定拿出极其珍贵的留影珠,预备将妖尊容貌刻入,大赚一笔。
事已传达,慕容秋荻四人便不再逗留,他们将卷轴留在半空,各自纵身离去筹备明日的祭典。
四人离开,原本聚在城下的修士也骤然回神,纷纷散开,各自前去准备入谷事宜,以及明日如何挤到前方,一睹妖尊真容。
不多一会儿,便只有几人留在城下,俱是飞花会前十,但林斐然与他们并不熟识,便未曾上前寒暄,只略过几人若有似无的目光,转身将桌案收回,带上碧磬几人离去。
当晚,春城灯火通明,不论是紧赶祭典之人,还是即将入谷的修士,都在忙碌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翌日,曦光将明时,林斐然也已吐纳完毕,她从床上走下,推开轩窗,却见春城上空已然筑起一座祭台,城中更是一派新意,处处挂有祈福带。
天际微明,一抹日光终于从东方跃出,随即便铺洒满天,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列青鸟鸾驾。
引吭高鸣,响彻寰宇。
人皇将至。
第94章
春城城墙之上, 正笔直排有一列羽卫军,男女皆有,俱都着黑甲, 配长剑,远远看去威势十足, 而在城墙之下,几十匹振翅天马一字排开, 阔长的黑羽拢在身后, 竟也一动不动。
四周楼宇中,早起之人偶然望见这一奇景,不由得停身观看, 或是望向战马, 或是望向天际那一列鸾车队。
初初见时,它们尚且在天边, 但只过了几息,升腾的风便已扑至城前。
那是数十驾鸾车, 静静停在半空时, 遮天蔽日, 蓦然拦下曦光,颇有黑云压城之架势,衬得城上的羽卫军越发肃穆。
正在这时,羽卫军中走出一人,她步伐沉稳,腰后横刀,满头乌丝高束头顶,一袭月白披风迎风而起。
这人正是慕容秋荻。
远远看去,不知她说了什么, 随后便见她拱手行礼,于是身后羽卫军立即半跪在地,城下天马也垂下铁首,前蹄半弯,现出臣服之意。
林斐然紧紧看着为首那座紫纱车驾,原本平静的心绪骤然跃动起来。
慕容秋荻直起身,抬起手,城墙之上便以她为中心,条条灵线交错绽开,搭出一个极为广阔的法阵,在这暮紫色的日空中亮出辉光。
于是数十驾鸾车依次落到法阵之上,将翅羽收回。
鸾车落下,露出其后天光,金红的太阳挂在高空,暖不过这秋色,便有一阵凉风乍起,将为首那驾鸾车上重重叠叠的紫纱掀出一角。
一抹同样的深紫出现在帘后,那人掀开纱幔从中走出,俊雅的面上挂着微笑。
这便是人皇。
林斐然幼时曾在宫宴见过他,纵然过了十年之久,他的容貌也没有太多变化。
他落到那处法阵上,虽然悬空,但也没有过多惊讶,他回身到车架前,亲自掀开纱幔,林斐然的视线立即跟过——
蓦然间,一只皙白的手从帘后伸出,甲面仍旧染得五颜六色,放在那样一双手上却毫不突兀。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人探身而出时,她忽然嗅到一抹淡香。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芳华,并不甜腻,却予人一种馥郁华贵之感,分明淡淡,却又十分浓烈,香满春城。
“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
“原来你也闻到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味道?”
隔壁修士同样在开窗观望,窃窃私语传到耳中,林斐然这才确定不是幻觉。
她仍旧紧盯那处,只见那人探出身来,一袭锦白纱裙迆地,腰间缀有红流苏,身姿曼妙,动作优雅,但在下一瞬,便有侍女急急上前为她撑伞。
伞沿纱幔轻垂,将她的面容笼在其中,林斐然只窥到那微抿的唇角。
二人伴着一位侍女,从法阵上缓缓走下,每落一步,足下便有符文凭空而出,如同阶梯一般,将他们接引到城墙之上。
慕容秋荻在前方为他们开路,不多一会儿,几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人皇率先步下,其余车驾中,便陆陆续续有人掀帘而出,他们便是甚少离开领地的各州君侯,及随行家眷、物件、仆从。
与儿女众多的君侯不同,人皇只带了圣宫娘娘一人,除此外,一个皇子、公主都未曾到场。
本应当于一月后举办的祭典,被突然提到今日,满打满算,据飞花会结束也才将将一日,他们定然是昨日匆匆启程,一路劳顿而来,此时站在秋风中,形容竟都有些狼狈。
羽卫军立即上前迎接,安抚几句后,便将人带回。
正在这时,林斐然又听到隔壁传来的嘀咕声。
“人族王族都已到场,妖族呢?为何不见其踪影?一个时辰后祭祀便要开启,他们赶得及吗?”
“如何赶不及?妖尊不是羽族人吗?我上次历练时便见过一个,他说他们羽族人生于天空,死于天空,是以都可化出翅膀,翱翔天际,就和鲛人能化出鱼尾一样。就算妖尊没有鸾驾,自己飞一飞也到了。”
“孔雀也算羽族?”
“怎么不算?你难道没见过孔雀飞?”
“还真没见过。”
二人说到一半便争吵起来,林斐然无心再听,她略做洗漱后便敲响另一侧隔壁的门。
这个时候,不能说如霰还未醒,应当说他还没睡。
“进。”
里间传来一声清明的回答。
林斐然推门而入,转身关上,旋即便闻到一阵极为冷艳的香味,她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燃着的两块疏梅香。
这是如霰最为钟爱的香,不是因为好闻,而是因为同他本身的的味道很像。
林斐然快速打量过,桌上燃香,地铺绒毯,床挂金饰,壶中清茶袅袅生雾,镜前妆奁闪着微光。
她停顿片刻,脱去靴子,贴着墙根走到桌边。
“尊主,人皇一干人已到,那位圣宫娘娘当真来了。”
尽管如霰曾赋予她直呼其名的权利,但林斐然还没有这么不识抬举,不可能整日将如霰二字挂在嘴边。
“人皇既然到此,就势必会把她带来。”
如霰早已恢复本真模样,他今日穿的仍是一件白底金纹长袍,袍上以金丝绣出翎羽,煌煌流光,左右袖口皆以金环相扣,环上又抽出几缕金丝,缠绕而上,将他半截袖管缚住。
腰封也不再是之前的缠枝金莲,而是两片翎羽交叉环过,勒出腰身。
飞花会中狼狈数日,以至于林斐然都差点忘了,如霰可是日日装扮不重样的。
她低头看向自己这身玄衣,当初贪图方便,她一口气做了十几套,后来如霰叫人为她制衣,那些玄衣上才留有暗纹,滚有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