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霰道:“在许久以前,他们的确并非朝圣谷独有,人妖两界虽然罕见,却也会在天时地利下生出几株。
——不过这也只是我在古籍上看来的。
入城的百姓之所以知晓癔症、哑病用何灵草可医,其实是因为不少古医书上都有记载。
但自我幼时起,不少传说中的上佳灵草,便已然消失在两界,只有朝圣谷内留有几分踪迹。
迄今为止,消失的灵草只会更多。”
“为何?”林斐然不甚理解,“难道是因为灵气稀薄?可并未有此说法传出。”
如霰摇头:“这等天材地宝长势复杂,生发条件也颇为繁琐,并非灵力充足便能育出,为何消失,我亦不知晓缘由。
其实在许多年前,西乡及北原都生有扶桑木,我也曾去取过入药,但不知从何时起,存在千百年的灵木就此枯败而亡,唯有朝圣谷还留有残枝。”
“残枝?”沈期有些讶异,“那满崖壁扶桑木也算残枝吗?”
如霰颔首,似在回忆过往:“西乡及北原的扶桑木,只各有一树,却每一棵都高如屋宇,冠比华盖,枝条上虽也皲裂,却并不显枯败,其上叶片混圆,流着金红之光,恰如初升之日。
再看那崖壁上的,矮如灌木,细瘦枯朽,只一丛一丛生发,不是残枝又是什么?”
沈期听得怔神,林斐然却暗暗摸了摸芥子袋,有些心惊。
天材地宝消失,扶桑木莫名枯败,同为灵地的朝圣谷即将封存,却让她将灵脉带走,还有方才齐晨所言,她或恐有性命之忧……
难道是为灵脉而来?
且不说世上并无几人知晓灵脉一事,就说此事将将发生,唯有圣人与她知晓,是以不可能有人未卜先知,更不可能有人将算盘打到“文然”身上。
她再次想到那三个寻灵脉的修士,也不知是被圣灵驱逐出城、就地截杀,亦或是被他们逃走。
若要溯寻他们的身份,还得问一问那位神女宗圣女……
“文然,我们到了。”沈期开口。
林斐然回神看去,他们已至春城,城内现下少了许多修士,一时间便显得有些空旷,只有仍未寻到住处的流民百姓倚在暗巷处。
今日霞光尤为艳丽,但落日已半隐山头,便为这份霞绯蒙上一抹沉暗。
半艳半颓的夕光下落,在众人麻木的神情上凿出灰败,刻出呆直。
沈期兴冲冲上前:“诸位,我们将灵草带回了!先前在此处立下名的,尽可来领,若是未立的,我们也有不少富余!”
话音落,不少人眼中终于升起一抹微光,有些趔趄地走向沈期,七嘴八舌地问起灵草之事。
林斐然的视线却落入暗巷更深处,有些人只是蹲坐在阴翳下,手中不停收拾,不多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从暗巷中走出。
面上神情没过夕光与阴翳处,忽明忽暗。
他挑着箩筐,直直向林斐然走去,林斐然同样记得他。
在她为人登记时,男子抱着女儿上前。
他那时说妻女患有肺疾,想要一份以前很多,但现在濒危的白鹭草,听闻只有朝圣谷有,他又怕自己赶不回,便携上妻女一同入城。
登记之时,他女儿还给林斐然递了根芽糖。
……
林斐然从灵草中抽出两株,比对过后,确定是白鹭草,这才静待他来。
男人身上衣袍破败,空荡荡的布块甚至没能完全遮住他的身形,露出一半嶙峋的骨头,他很快走到身前,肩上扁担嘎吱作响,扬起一个笑,只是笑容里空茫一片。
“小仙长,我一直在等你。”
他未提灵草之事,只率先开口。
他说:“我的妻子和女儿没能撑住,前日晚间不停咳血,便撒手而去了,次日清晨,我又见得不远处有仙长在做法事,便厚颜央求一番……是仙长送她们走的,来世定然不受病苦。
我在城中坐了一日,本想离开,但又想着还未向你道谢,也怕你出来寻不到我,所以才等在此处。”
他还是带着笑,提了提扁担,箩筐里的两个灰坛碰出轻响:“多谢你,我要走了。”
林斐然看过那两个瓷坛,一时五味杂陈,眸光微动间,她问道:“你现在,是要回家么?”
听到家这个字,男人眼中更加茫然,也更加无措,他好似一瞬间佝偻许多,却不再和她对望,只在地上巡视,许久后才迟钝开口:“我、我要回家了。”
“我是小木村的,小仙长你应该没听过,那是个很小的村子,若你有空来做客,我们……我定然款待。”
他又向林斐然道谢几句,慢慢后退离开。
箩筐中不过几件孩童小衣与女人襦裙,并上两个小瓷罐,却将肩上的扁担压得咯吱作响。
瘦小佝偻的身影走在来往的大道上,如同千万个憾然离去的“他”,逐渐淹没在归乡的人潮中。
沈期站在一侧看去,心有触动,目下泛光,便低头擦拭片刻,这才回身将灵草发出。
林斐然低头看着取出的白鹭草,耳边仍是那扁担压出的咯吱声响,令人牙酸,却又仿佛从心中生发。
——何窥世间罅隙,不过草芥、蝼蚁、雪泥。
林斐然再度向城门处望去,却已不见其身影。
第107章
她的目光平和而深静, 似是要将那道背影刻入脑海,却又仿佛只是望着茫茫人群。
沈期转头看去,眼红如兔目, 却还是擦了擦,走到她身侧, 感慨道。
“世间诸事便是如此无奈,一条街上过, 有人挥金如土, 有人拖碗乞怜,有人纵马闹市,有人谨小慎微, 我们也只是从中间走过, 既沾不了金银,也扶不起乞儿。
若我可以相帮……只可惜我什么也不是。”
林斐然收回视线, 理了理手中的白鹭草,却不似沈期这般消沉。
“我们不也是街上的人?我们也只是从街上走过。
在挥金如土之人眼中, 人人皆是乞儿, 你我亦然, 在行乞之人眼中,我们与挥金如土之人亦无差别。
只是走过之时,在破碗中放上几许钱,止住几匹马,便已足够,问心无愧就好。”
沈期一怔,默然思索片刻,忽而又笑道:“是啊,我分明也是街上之人……说不准那挥金如土之人也觉得我可怜, 求神问佛的乞儿也觉得我可恨,万事随心就好。
我还以为,你会如我这般想。”
四下没有桌案,林斐然便拿着札记,带着灵草,走到一处石梯上坐下。
“我以前也像你这般想,刚入城时,你为他们书写泥帖,其实我也见到了。但那时我和你一样,心有忧虑,想帮所有人,却又怕做不到,最后还是选择离开。
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沈期不禁莞尔:“差点忘记,你已然破入问心境。”
一时静谧,二人不再开口,只坐在石阶上,一人念起手札上的名姓,一人分拣灵草。
沈期忽又开口:“那位道友上了树,可是不舒服?”
林斐然转头看去,葱郁木叶间,落下小片衣角——如霰正在树间休息。
现下尚且余出几分日光,他还能休息一段时间,待到月出时,便又得醒来,独坐至天明。
她默然片刻:“他只是有些乏困。”
沈期应了一声,垂眼勾画着手札,送草药的间隙,又开起口来。
“文然,我发现每次和你待在一处,我便没有这么倒霉,还能做成不少事。”
林斐然有些奇怪:“除去刚认识时的确有些霉头外,便再未看出你有什么倒霉之处。”
沈期一笑:“我倒是有几分庆幸,你没有看到我的倒霉样。先前在祭典之上,我见到你与妖族人待在一起……”
说到此处,他像是怕林斐然误会,立即看向她:“我并不讨厌妖族人!我觉得是人是妖都一样!”
林斐然神色未变,只是垂眸捡着草药,数上几株,递到妇人手中:“无事,先前入谷时我便听见不少人骂我倒戈,我其实并不在意。”
沈期这才收回视线,翻开下一页,念过那人名字,又道:“你是他们请来入谷取灵草的,还是自小在妖界长大?”
彼时林斐然只是站在妖族一方,身份不明,众人便都以为她是妖族请来的人族外援。
林斐然点头:“算是来取灵草的,但我原本也要入谷取剑。”
沈期双目微亮:“所以,你之后会回人界?你原本住哪?难道是东渝州?”
林斐然不明所以看他一眼:“我自然是回妖界。”
沈期目光又黯下,随后垂眸轻叹过,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许久,还是只与她留下互相传信的纸鹤。
“如果你以后还来人界,可以去太学府寻我。”
“好。”
林斐然自然不会推拒,她觉得沈期为人清正,值得相交。
夕光彻底落下,星光满天,札记中记载的名字全部翻遍,先前未在此处做记录的人也领了灵草,总算事毕,二人也得就此分道。
林斐然起身看向天色,心下有些犹豫,夜晚已至,如霰却还未有动静,要不要等他睡醒再回?
正踌躇时,沈期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迎着满目星光,一字一句道。
“修途漫漫,我们定然还有再见的时机,所以——”
他从芥子袋中掏出一瓶清液,倒在掌心,又在脸上胡乱抹过一把,那副真容便缓缓展现出来。
鹿眸星目,高鼻薄唇,看上去有些怯怯,唇角微微上翘,却又天生一副笑模样。
“所以,我其实长这样,若是以后相见,还想你能认出来。”
他看着林斐然,视线有些慌乱地移开,但又很快看回。
林斐然:“……”
她当真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觉得你有些眼熟。”
却又想不起在哪看过。
沈期下意识抬手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睁圆的鹿眼:“可我从未去过妖界!”
林斐然一时无言,看来他以为自己要回妖界,是因为从小在妖界长大。
她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翻过。
“只是眼熟罢了,况且我已经见过你的真容,你现在再遮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