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双眼微睁,似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便低声道。
“因为我们是朋友。况且我看到了,你被师兄不小心甩到石头上,我还看到师兄很疲惫,他很久没休息了,没办法一边照管你,一边保护其他人,如果我带上你,大家都会轻松很多。”
卫常在安静看她,吐字道:“我修天人合一道。”
林斐然神色茫然,不解其意,但他也没有再说下文,只是沉默许久,在见到师兄回来的身影后,默然点头。
那时候,林斐然一边搀着他,一边结印起阵,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到底没有拖累队伍,也没有对他不耐。
她只是真心相助。
这对卫常在而言十分陌生。
即便是张春和,对他也有所图谋,世上真有如此之人?她要的又是什么?
一行人终于冲出邙山,卫常在看着她的耳廓和侧脸,想起她之前说的话,突然开口。
“你之前说要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林斐然骇了一跳,她双眼圆睁,不可置信道:“这是我一年前说的话,你现在才问?难道我们都认识一年多了,还不算朋友?!”
她知道他冷感,却也没想到会冷成这样!
见卫常在并未否认,林斐然不禁开口:“如果我们不熟,那你为何常常与我下山?”
卫常在眨眼看她,没有回答,只问道:“你说的友人,是多久?”
林斐然自然而然道:“朋友,当然是一直做。”
他又问:“是只有我一个友人么?”
林斐然一怔,神色有些尴尬,她看了周围弟子一眼,莫名有些低沉。
她说:“目前,只有你一个。”
彼时的卫常在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想,从此之后,也只能有他一个。
“好。”
林斐然看向他,眉眼渐渐舒展开,弯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天光流转,泄出的灵力尽数收回,盘坐之人缓缓睁开双眸,擦去唇角艳色。
世上情缘易断,如奔流江涛,如山间疾风,看似浩荡,连绵不绝,其实只需一抔土,一堵墙,便能截断围堵。
如此,何不拆墙剔土,重流回塑。
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个一拳大小的酒坛,那是他在飞花会钓坛时所得,他拨开泥封,望向坛中,默然不言。
第127章
荀飞飞的宅邸离行止宫不算远, 离开方才那条覆霜的小巷,再走上百步便到。
即便二人一路无言,这段路也不显漫长。
到得门前, 荀飞飞解开禁制,侧身请她先入。
他虽是如霰身旁的使臣之一, 但吃穿用度却不显奢靡,庭院陈设也不似普通妖族那般艳丽浮夸。
一处庭院, 环侧三间房屋, 院中种有一颗极高的银杏,布下石桌石凳,其实更像人族。
刚刚入内, 林斐然的视线便被墙角那一簇簇金乌花引去视线。
金乌花是江南城金陵渡独有的花种, 花瓣炽金,蕊丝乌黑, 娇贵难养。
她的父母曾在洛阳城中偷偷种下,即便未被发现, 却也总养不活, 移栽多少, 便有多少枯枝。
“你的花养得很好,我母亲曾经试图在洛阳城种出,但一直未能成功。”
林斐然开口,率先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我义母很爱莳花弄草,这些都是她教我的。”荀飞飞颔首,随后请她在庭院中坐下,又取来一壶热茶。
“多谢。”林斐然接过茶杯,“看来你义母技艺很好。”
荀飞飞点头:“是。”
二人在石桌旁对坐,隔着氤氲的茶水相望, 无声的沉默在雾气中蒸腾而起,渐渐扩散。
“……”
“……”
荀飞飞是一位寡言的酷哥,林斐然是一抹安静的剑影,都不是侃侃而谈的性子。
平日里有旋真、碧磬在旁,倒还不觉有异,今日只有两人对坐,这种静默顿时显现出来。
林斐然轻咳一声,放下茶杯,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另一张画像。
“中途被人打断,差点忘了此行目的,我有一张更为清晰的画像,烦请你寄给义母。”
荀飞飞还在思索卫常在的事,心中自然对二人的关系有些惊讶,但他不是多嘴之人,感情一事,旁人不便多说。
他点点头,将画像接过。
纸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烟罗裙,发髻半挽,额上三笔花钿精点,正翩然起舞,神容灵动。
仔细一看,林斐然笑起时倒与她有几分神似。
荀飞飞点头道:“这一幅更为精细,想必义母不会错认。”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
荀飞飞眉梢微挑:“金陵渡虽是富庶欢乐之地,往来旅人不少,但本地人甚少离乡,我义母自小在金陵渡长大,城中之人她基本都认得。
更何况,她年轻时也是舞女,只是后来捡到我,无端受了裂口之刑牵连……”
说到此处,他不知想起什么,容色微动,罕见地停了话头:“如果你母亲的确是金陵渡的舞女出身,又或是金陵渡人,她一定知晓。”
林斐然颔首道:“多谢。”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荀飞飞两眼,站起身,目带歉意:“还有今夜,竟因我的私事为你带来无妄之灾,十分抱歉。”
荀飞飞摇头:“不必介怀,青竹曾告诫我们,乾道宗门中,唯有道和宫最为捉摸不透,尤其是道和宫中那些天资过人的弟子。
天资越高,人便越拧巴,无一例外。
遇上他们,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我只是在想,你我二人间的流言是从何处传出?”
林斐然更是摸不着头脑。
几位使臣中,就数荀飞飞最忙,即便是空穴来风,也该传她与碧磬,或是她与旋真才是,如何会牵连到荀飞飞身上?
她摇摇头,将此事按下,不愿多想。
“画像送到,我便先回了,不论义母有无头绪,此间事了,我都会上门拜谢,告辞。”
行至门前,林斐然又回首看他,目光净澈:“如果卫常在再来侵扰,你又对道和宫有所顾虑的话,尽管找我,我会亲自将他逐出妖都。”
荀飞飞扶正银面,心下莫名一叹,只道:“好。”
从方才巷中听闻,他大抵拼凑出了始末。
少年相爱,末路移情,这样的故事,他在金陵渡戏坊中从小听到大,但不论听过多少遍,亲眼所见时,心中仍旧不免嘘然感叹。
少年人,行差踏错,一步歧途,再回首,已无转圜余地。
回程途中,林斐然路过那条暗巷,巷中仍旧淅沥莹莹,却已无那人身影。
她回到住所,立在墙沿,回身平视着天边秋月,心中已然平静,但仍旧生出一点难言的滋味。
深秋寥落,无数枯叶凋零,她接过一枚,低眉看过,叶面枯碎,一碰便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手,任它旋入半空,头也不回地跃入房中。
……
林斐然坐到桌案旁,铺开画纸,取笔蘸墨,已不再想其他。
旁侧的金澜伞流光微现,剑灵从中走出,望向纸面,不过寥寥几笔,林斐然便将纸上女人的盘发绘出。
她静静看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要寻的便是她吗?她就是你的母亲?”
“是。”林斐然落笔极稳,线条走势流畅,显然是画过许多次。
金澜剑灵又道:“你画得很熟,是经常动笔吗?”
林斐然笔势微顿,却摇了摇头:“我过往记忆有损,或许是时间太长,或许是封印效力,在道和宫修行时,他们的面容其实有些模糊。
但之前在别人的记忆中见到他们后,我的回忆便清晰不少,为了不再忘记,我才提笔将他们画下。”
剑灵颔首,面上长帘微微拂动:“你与你母亲十分神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
林斐然微微一笑,抬手提笔,画上女子神情已然绘出。
“她比我爱笑。”
剑灵转头面向她,面帘上是一个如月的圆,身上皮甲映着微光,臂间披帛缓缓漂浮,擦过林斐然执笔的手,显得沉静安宁。
她说:“你应该多笑一笑,你笑起来比你母亲好看。”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莞尔道:“我觉得她最好看。”
金澜剑灵微微垂首不语,她转向画卷,看向画中那已有身形的女子,随后抬起,并指做诀,砚台上的墨锭便缓缓研磨起来。
二人题画时,妆奁中忽又传来轻微响动,林斐然侧目看了一眼,随后走上前去,拉开匣子,才见到其中那枚传声玉令。
她眉梢微挑,将玉令拿起,解了其中阵法后,玉牌上便有红痕纵横交错,显出字符。
——木木?
或许是许久未得回音,很快便又传来第二条密信。
——有人要杀你,多加小心。
剑灵在一旁看去,不由得开口:“传信之人是谁?”
“这块玉令是明月公主的陪嫁,对面大抵是宫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