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从未到过此处,此时正蛰伏房顶,观察入口,不由得道:“与人界牢狱相比,这里守卫似乎不大森严。”
“只是看起来而已。”张思我放低音量,指了指围在守卫中间的那方黑洞,“躲开他们的视线不算难,难的是要如何进去。”
“铜雀台是地底囚牢,其形如同一座倒置的高塔,塔底入口正在地面,而且内里全然中空,拉有无数心毒韧丝,极难入内,平日里他们下去都是乘坐吞海兽,我们便只能靠自己。”
张思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芥子袋中掏出两具木偶。
一具是小犬,一具是人身。
他毫不犹豫扔出那具人身:“送死这种事,猫狗不行,就让人去罢!”
他窃笑着回头看她:“后生,你看一看,这就叫人人平等,如此境界,老朽已臻化境!”
只要做到平等地讨厌所有人,就能真正做到人人平等。
林斐然恍然:“前辈真是见解独到。”
张思我摆手,佯装谦逊:“只是活得久罢了——他们离开了!”
那具人身甫一落地,竟变得与真人无异,它并未做出异动,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到街巷附近,与来往的几个醉鬼打作一团,叫骂声迭起,灵光乱飞。
夜游日刚过,醉酒打闹一事并不鲜见,卫队又恰巧离得不远,便立即赶去驱逐。
二人立即神行而下,乌篷上法印运转,身影顿时化为无形。
林斐然低头看了一眼:“前辈,这法器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偷偷潜入,反而还要将他们调走?”
她看不见张思我的面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要暂时麻痹吞海兽,取得它们开门符令,若卫队在场,见到巨兽莫名倒下,自然会察觉不对。”
林斐然了然:“是我思虑不周。”
走到吞海兽附近,林斐然没再开口,只是警戒地望向后方,静等张思我动手。
……
等了数息,两只吞海兽仍旧神采奕奕,甚至其中一只还趴下吐舌,抬起肉爪,十分精神。
“……”
林斐然心神一动,想到张思我的秉性,默默吐息。
“前辈,正事要紧,不要再撸毛绒绒了。”
张思我轻咳两声,不出片刻,两只吞海兽骤然倒地,震起许多微尘。
眼前一道微光闪过,张思我身形浮现,他拖着吞海兽的前爪,按压在塔底凹槽处,迅速道:“这药效极短,只有五息,我们得立即下去!”
林斐然点头,二人立即行至吞海兽后方的入口旁,向里看去。
其中果然如倒置的宝塔一般,塔壁是红光乍现的阑狱牢房,中间连接有无数细丝,一息一变,看起来十分棘手。
她思索片刻,果断道:“御剑而下,以剑借力。”
张思我点头:“我也正有此想法……只是这样极为考验身法与控剑,不论是人还是剑,都不可粘粘细丝,你能做到吗?”
林斐然将金澜剑拔出:“这两样,我都还算擅长。”
恰在此时,吞海兽摇头晃脑醒来,前去处理的卫队也有回程的脚步声,两人不再犹豫,当即将剑扔出,纵身跃入。
麻痹的时间太短,连打盹都算不上,吞海兽摇摇头,并无察觉,卫队也慢慢走回,仍在讨论夜游日一事。
铜雀台中,细丝有如天罗地网,但对于林斐然而言,其实并不算难。
她以金澜剑为落脚处,旋身、翻转,身形柔韧,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擦过细丝,有条不紊地下落。
反观张思我,他虽专心于炼器铸剑一道,但身法出乎意料地好,在这样密布惊险的地方,也如履平地一般,十分从容。
林斐然下落途中向四周看去,试图寻找刺杀之人的身影,但并未见到,只有零星几个生人。
妖都治安极好,平日里便鲜有惹事生非之人,更别说下牢狱,这里关押的大多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在那些人发现他们之前,张思我已然甩出几道金针,将他们麻痹在场。
他解释道:“若是他们发现有人擅闯,便会立即通知卫队,如此可以减刑。”
林斐然心中有些庆幸,入内的甬道几乎是必经之路,若非与张思我同行,她此时恐怕要栽跟头。
直到落入最底部,张思我从怀中掏出那只木偶猫,将它放到地上,又取出一把匕首给它嗅闻。
小猫四处搜寻,随后选定一个方位,跳跃而去,林斐然二人立即跟上。
追寻途中,她不禁赞叹道:“前辈手艺精湛,不论是先前那具木偶身,又或是这只木偶猫,都十分灵动精妙,看起来竟与真物无异。”
张思我尤为得意:“那是自然,我们炼器一道,最重要的便是材料。像这种木偶,一定要选用灵品湘妃竹,中心厚实,不过这种竹子有价无市,我得的十来株,都是青竹给的。
他手中好东西可不少。
过要说最好的偶人材料,还是他们灵竹一族的身体。”
林斐然讶然道:“以人身炼偶人?”
张思我摆手:“非也非也,我虽不喜欢人,却也没有这么丧尽天良。他们灵竹一族就是这样,只要生出竹心,那么不论是断手断腿,都能很快长出。
断下的竹身,独有一份灵蕴,不少炼器师都十分眼馋。”
林斐然想到了碧磬,他们玉石一族成年后也是铜皮铁骨,不似常人,但在此之前,玉石族人就像瓷娃娃一般,必须小心呵护对待。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竹心是后天长成的?”
张思我点头:“没错,灵竹一族向来冷血无情,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心,就像一具会说会动的偶人,你可别看青竹脾性好,便以为他的族人也是如此,若是得见,记得绕道而行。”
林斐然长了见识,心中暗道,妖族真是无奇不有。
张思我看她一眼,嘿然一笑,凑过来小声道:“看在同是人的份上,我悄悄告诉你,灵竹一族,男子也可生育,就像竹子开花结竹米一样。”
“啊!”林斐然鲜有这样吃惊的时候。
张思我捂嘴偷笑:“我刚开始听到也像你这般惊讶,不过条件不低,只有修至神游境才可。”
正是吃惊之时,林斐然耳边又传来一道淡凉的声音。
“怎么不在房中,你去哪了?”
林斐然:“啊?”
她才出来多久?!
第135章
如霰夜间无法入睡, 再加上收了一份极为特别的回礼,更是无法安然待在房内。
他想找林斐然。
但顾及她早已入眠,便只坐在窗边, 默然看着夯货吞金。
它十分会讨巧,见他有些心不在焉, 便假意被黄金呛喉,演了一出滑稽默戏。
若是以往, 如霰就算不觉好笑, 也会因为过于无聊而扬起嘴角,抱臂冷评几句。
但今日没有。
他只是偶尔看一看它,更多时候, 他的目光都落在某个方位。
夯货双爪抱着金锭, 后足立起,扬首看去。除却零星灯火外, 它什么也没看见,入目只有一片冷寂的黑。
夯货坐回窗台, 汪呜一声, 狐狸尾巴将落叶扫去, 敲了敲爪中金锭。
如霰斜睨而来,忽然开口:“你觉得我应该去看一看?”
夯货此时化形为狐狸,面上无法表露疑惑,但它眼里有。
它歪歪头,呜咽一声。
如果它会说人话,那么大概是“我只是敲一敲,听听黄金响声。”
但它的主人素来自我,显然只按照自己心中所想揣度。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
夯货在疑惑中, 被他挟住后颈皮毛,从窗台一跃而下,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规整而安静的院落。
夯货老实缩在如霰怀中,这是他第三次亲手抱它,来之不易,它一边幸福,一边凝神,一动不动充当被他摩挲的木偶。
如霰立在墙沿,跃入院中,甫一踏入,他便察觉到了不对。
屋中没有呼吸声。
他目光微凝,眨眼间便到了门前,抬手叩了叩,随后推门而入,屋中一片空寂。
抚摸着夯货的手一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起来,凉意渐起。
夯货抖抖耳朵,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去,却见如霰噙着笑。
它立即埋头,更像一具木偶。
如霰长腿迈入,先是走到床边扫过一眼,被褥掀开,床角凌乱,不是她的习惯,一看便是匆忙离开,连整理都来不及。
视线继续扫过,随后落到书桌旁的窗台处。
轩窗半开,上方有一点印痕,一看便是借踏而出,能如此利落离开,来的必定是熟人。
“看来是故人至,心有雀跃,这才一刻也等不及。”
如霰意味深长开口,随后拉开座椅坐下,搭起二郎腿,轻然晃动。
看似悠闲,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处浅淡的足印上,未曾移动分毫。
抚摸的力道越来越重,夯货虽然没有痛觉,但还是从碧眼狐狸化作一条翠青蛇,小心圈在他腕上,连信子都没吐。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
晃动的那条腿终于停下,他抬起手指,一尾白鱼便从眼中跃出,追着长指而去。
但他没有立即开口。
落地的腿微微用力,身子后倾,便将四条腿的椅子压得只剩两条支撑,慢慢晃出吱呀声。
他无意识绕着手腕,引得白鱼转悠,雪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抬眼。
“怎么不在房中?你去哪儿了?”
连名字都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