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自己一样狼狈,但太过漂亮,便显得矜贵许多。
他躺倚在石榻上,修长的食指勾着一枚金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转动,百无聊赖地睨她一眼,随后薄唇半启,凉声道。
“哪里来的野猫,在我动手之前,滚出去。”
几乎不需思索,她便知道他定然是个修士,不论强大与否,对她而言,这是一个注定的生机,她必须留在这里!
心念电转之时,她上前两步,当即叩首三下,抬起头时已是目光明亮。
“仙女大人!”
绷带缠缚的胸膛平坦,但她还是这般叫出口。
勾着金环转动的手微顿,他终于正眼看来。
第145章
仙女大人?
这几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转过, 眉眼间忽地染上一点零星笑意,但并不亲和,他的目光仍旧薄冷, 看得人脊背微寒。
但恰是这一瞬的停顿,勾住的金环从指尖转出, 叮叮当当地从石上滚下,恰巧停在她鞋履前方。
她站起身, 拾起金环, 向前走了两步,终于在洞中浮光之下看清了他的面容。
尽管此时危机四伏,难以多思, 她却仍旧为那副姿容怔神。
但也只是片刻。
她捧着金环上前, 在他冷然强压的目光中,双手持握, 将金环又套回他的指间。
“……”
他只是垂眸看她,眸光难辨, 并未言语。
在这番动作下, 她轻而易举便见到他腹部伤痕, 以及那紧缚于绷带下,时而游移的灵脉。
还好,确然是人,不是什么山精鬼怪。
因他容貌而动摇的思绪缓缓收回,她悄然松了口气。
“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她直白点出,正想要表明自己可以帮他,便被他冷冷睨了一眼。
“还我金环,原是为了偷看, 个头不大,心眼不小。”
他屈起左腿,缠缚的绷带松了又紧,只露出更多伤处,他倚在石上,勾着金环再度转动起来。
“看够了就滚出去。”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视线却忽然闪动,钻心之痛潜入脑中,眼前的一切忽然加快,却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看到他神情变幻,由最初的冷然到好笑,自己不知何时躲到了他身后,双手紧紧攥着那几根布条,随后越过他的肩头向外看去——
洞穴之外,再度响起那道剑鸣。
这方洞穴几乎算是死路,被他堵在洞口,便是逃无可逃,于是她忍不住靠近身前之人,心中狂跳,却又自惊惧中抽出一丝冷静,眼睛死死盯着洞外。
那人站在洞前,露出下摆与长靴,这样的身形显然是个男子。
他几乎就要闯进洞中时,却又像被什么阻拦一般,只在洞口徘徊,又用剑挑开堆有半人高的积雪,却并未在其中发现什么。
来来回回几息,确实没寻到她的踪迹后,他再度提剑,循着落雪而去。
被她紧紧攥住之人回过头来,好似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眼前一切仍旧断断续续,甚至忽然变幻起来。
下一刻,她已不在洞中,暮色倒转,天上烈日高悬,将眼前一道树影分成三束。
头戴幂篱的白衣女子对坐身前,十指甲面染着各色寇脂,她抬起手,行云流水般结出一个极为繁复的法印,忽然间,好似天地失色,眼中只得见她一人。
簇簇幽蓝火焰在她十指指尖燃起,每亮起一簇,林斐然便被迫想起一些回忆——
亭台、杀戮、追袭、雪夜、茫山、七日,零碎过往,以及那个被她剪去长发的仙人……
如此燃了十簇,随后双手一并,又在掌中合成一朵。
火焰被送入自己眉间,在神台中又立即分散开来,旋转燃烧,并不疼痛,只幽幽汇出那道繁复法印,再一瞬,脑中便只剩空白。
神思有些混沌。
林斐然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现实,火焰烧灼而过,她亦不知晓自己应该记起还是忘却。
“凝神!”
一声轻叱忽然将她震醒,她竟不知何时闭上双眼,沉湎其中!
“这就是她的法阵,你只要再看一遍,过往种种便会如昨日重现一般,被再度封存!”
林斐然心中一惊,立即睁眼看向那张梨花案,双方依旧清晰映出两人倒影,她这才生出几许真实。
解除封印仍在继续,眼前画面还在跳跃,散碎的回忆中只零星浮现过几张面孔,好似浮光掠影一般。
她见到母亲向自己奔来,见到父亲紧紧拥住她,见到人皇那幽深的目光,见到圣宫娘娘幂篱下的半张面孔,确然惊为天人。
再转眼,便是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珠砸过轩窗,风饕怒号。
母亲坐在榻上,身上鲜血不断渗出,唇色苍白,却仍旧笑看着自己。
她说:“最后一面,不该是这样。”
父亲坐在床沿,紧紧拥着她,嘴里模糊呢喃着她的名字,不再是怜爱的“卿卿”二字,而是母亲真正的名字。
林斐然听不清他的话语,只隐约从断续的嚅嗫中听出“不要”。
但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心思在意,此刻的她也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说着同样但徒劳的话语。
“娘亲,不要走……”
母亲却只是笑,她摸了摸父亲的脑袋,又点了点她的鼻子:“抱歉,这是我的选择。因为舍不下你们,所以我给了自己六年的放纵时光,但有些事,终究要去做。
最后一面,就不要这样难堪了,你们要一直记得我好的模样。”
林斐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开口:“母亲,是谁伤了你?是谁!我要怎么才能救你,我去请琅嬛门的弟子来为你医治!”
林斐然已然慌乱无措,刚站起身,便被母亲拉住。
“慢慢。”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即便是琅嬛门的弟子,也无法起死回生,莫要为难人家。若不是要争这一口气回来见你们,我撑不到现在。”
她抬手抚上林斐然的眼,那是一双清澈无垢,又极为机敏的眼,此刻却被怒火与无力染红,血丝遍布,竟显出几分狰狞。
她看着,眼中忽然泛起几许悲痛与伤怀,声音颤抖。
“慢慢,母亲最怕的,就是见到你生出这般令人心痛的眼神。
天地宽阔,你可以去做世间游侠,去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修士,而不是咀嚼着我的死亡,在仇恨中长大。
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这是我的选择,不应该让你来承担……”
她的手从林斐然的双眼处,移到她的头顶。
忽然间,一道法阵显出。
“忘了吧,慢慢,你要记得风,记得花,记得我与你摘过的桂子,但不要记住我的死亡。
谁也不要恨,谁也不值得你恨。”
林斐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她立即抬手握住母亲的手腕,却没能移开。
“不行,我不能忘……”
就像母亲那避无可避,令人无力的死亡一般,她也无力阻止母亲的动作。
封在脑中的印记被唤出,母亲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在原本那道印记之上,再度增添一层封印。
“她的阵法极好,能够将你的记忆封存,却又不伤及根本,我便在她的封印上加铸一道——没想到罢,母亲阵法也修得不差。
这道印记会将今日及过往封存,同时为你防护,挡下几次攻击不成问题……以后不在你身边,也只有让它们替我护一护你。
如果有朝一日,你还是记起来了,希望你能够记得今日的话——
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你要走好自己的路,握好自己的刀,我从来都只希望你过得好。”
法印结成,母亲将手收回,林斐然却只是看着她,满目怆然,她哽咽道:“我会听话,不会去恨,我只是……不想忘了你。”
“你不会忘了我,更何况,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即便你要忘了我……那也是应该的。”
她直起身,抬手揽住林朗,笑看着他:“还有你,就算要殉情,也要把慢慢抚养长大后再说,她还那么小,不能没了母亲,又失去父亲。”
林朗早已泣不成声,只管抱着她,双手颤抖不止。
她看向窗外大雨,双手结印,放到林斐然与林朗后颈,叹息道:“我们好久没看夕阳了,再看一次罢。”
术法造出的幻境中,林斐然只以为母亲病重,久治不愈,终于在某一日支撑不住,含笑而去。
那时,他们三人正坐在房顶上,望着斜阳沉渊,残阳如血。
林斐然双目泛红,心潮难平,只紧紧望着桌面,回忆中的那轮落日终于沉下,徒留一片无边暗色。
幽蓝的封印被熄灭大半,只留有最后两处,正在此时,锦绣王将手收回,又递给她一块锦布,随后双手一动,捻了一个法诀。
“我给你留了两道门,在你决定彻底解除之时,可以按照我先前结印之法将它们打开。”
林斐然应了一句,又道了声谢,这才接下锦布,拭去将落未落的水液。
锦绣王打量她的神色,踌躇片刻,还是问出口:“你可曾记起,白露为何要封住你的记忆?”
林斐然摇头:“方才记忆浮现太过杂乱,许多都是一闪而过,无法相连,她为何封住我的记忆,或许要等到封印彻底解除,我将所有记忆捋过之后才能知晓。”
不过,有些事倒是清楚记起。
原来最后这道封印,是母亲下的。
难怪……
先前与卫常在、秋瞳二人被困在兽窟中,受了一记重击,狠狠撞向石壁后,她只身上出了淤青,有些晕眩,但其实无恙;
还有后来被张春和困于明镜高悬中,一道金雷从头劈过,她也同样安然。
原来不仅仅是她根骨好,其实还有这道法印在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