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林斐然绕过水榭,走过长廊,已经在人群中见到明月的身影时,那边才传来一点声响。
“呵。”
如霰笑了。
第146章
在体内炼化云魂雨魄草并非易事。
它到底是百年难遇的奇药, 即便将它与其余灵草一同制成丹丸,却仍旧未能将那般猛烈的药效压下。
灼热、躁动、暴乱。
似乎有一簇极小、极热的火焰自心脉燃起,如同烟火烧灼一般, 缓缓蔓延而去。
如霰盘坐在地,在这方开辟出的小世界中, 只穿了一层绸衣,尽管如此, 他还是被这热意烧得薄汗淋漓, 像是被山雨湿雾笼罩氤氲的密林一般,只要靠近,便会被这水意泅湿。
眼尾、耳尖泛着不正常的红, 但他的神情却一如既往, 看不出半点异样。
所谓云魂雨魄草,其实亦有增添云雨之效用, 有此反应,他并不意外。
只是炼化灼脉的痛楚非同一般, 却偏偏又加上这般躁动, 一时间犹如水火交融, 雷霆击荡,竟令人有些晕眩。
他微微蹙眉,正要从这般痛楚抽身时,结印的指尖忽然窜过一道紫电。
他动作微顿,双眼缓缓睁开。
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处弧光,却足以让他清醒过来。
如霰垂眸看去,不过片刻,紫电再现,第二道、第三道……
她甚少在旁人面前直呼他的名字, 一次是偶然,那两次三次便是在谈论。
他有些意外。
意外到可以忽略周身的痛楚,只盯着自己的指尖。
闭关之事,说难不难,只是一旦开始炼化,便不可停下,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是以在此之前,他原本是想将林斐然拉入这方小世界中。
她可以在此尽情练剑、修行、看书,只要她在这里,在自己眼中,待他炼化过后,二人再一同出关。
可惜她要去南部解除封印,此事只好作罢。
他还以为在出关前,都不会收到她的传音,但眼下却有预感,她或许过不久便要与他交谈。
于是眸光微动,一尾白鱼从眼中跃出,在这方小世界甩尾悬游起来。
他仰首看着,双眸轻睐,唇畔浮起一个薄淡的笑意。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第三根灵脉终于被烧灼过后,白鱼晃动,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他本是照例打趣,心中倍感轻快,直至她说出最后一句时,他甚至感受到自己正在灼烧的心火都微微一顿。
在未反应过来前,他听到自己笑了一声,那绝非是喜悦或高兴。
“玉币?”他睁开眼,望向游鱼,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还是开口道,“此事不归我管,你该去问荀飞飞。”
“哦,好。”她回答得极快,像是自己也十分羞赧。
如霰无奈之余,又觉得好笑,他开口问道:“你不是有个自己的小金库么?”
平心而论,林斐然并不是一个铺张浪费之人,吃穿从简,多余的钱财全都放到芥子袋中。
她有一个小金库,他见过。
里面金银财宝不少,颇有几分豪横,在他多番诱问下,才知晓这是她为了以后“仗义疏财”所用。
他觉得好笑,却不是在笑她。
彼时他斜倚桌案,随手从妆奁中抽出一盒海珠,不值钱似地倒入那方木盒,叮叮当当,珠玉落盘。
在她疑惑的目光,他淡声道:“本尊见不得这么寒酸的盒子,这叫‘劫富济贫’。”
但林斐然显然没有劫富济贫的觉悟,在收下海珠后,她开始忙活起来。
前前后后花费三日,将行止宫中,他所有居所的六角天窗全都整修一番,好让日光融入,他在白日沉眠时睡得更好。
又去市集中收了不少话本、闲书或是典籍,差参童子将书搬入,让他夜间打发时间。
那些海珠对他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却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
自那之后,他送得更为顺手。
只要林斐然接下,都一定会为他做点什么。
他赠的,加上她原本存有的,将那个盒子称为小金库,并无不妥。
他思索片刻,也只推出一个猜测。
“小金库里的钱拿去扶危济困,济谁了?”
林斐然闻言竟然沉默。
如霰眉头微挑,第二次感到意外:“看来是买了什么。”
林斐然含糊开口:“买了一枝寒蝉梅。”
如霰了然,面上意外之色微敛。
寒蝉梅花是从道和宫移栽而来,她又早有寻梅之心,取上一枝也并不惊讶。
“买了便买了,你帮我把庭院修一修,再补贴你一些就是。
若担心吃不起饭,以后都来我宫中吃。”
林斐然这人,不义之财不取,嗟来之财不取,赠她银钱还得寻个由头,不像荀飞飞他们,收也就收了,收得心安理得。
或许她再做几年下属,也会像他们一般。
金银都是小事,如霰并未多想,话锋一转,问及封印之事。
“你的封印解得如何?可曾想起以往?”
见他没有追问,林斐然悄然松了口气。
她只是鬼使神差多买了一枝,但为何要买,她心中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为了过往执念,或许是为了见到梅树时,脑海中闪过的一张张面孔,在取下花枝那刻,她的眼中却又只有纯然的一枝寒蝉梅。
她回答道:“封印解了十之八九,也想起不少过往,但因为没有全部解开,所以记忆并不连贯。”
如霰眉眼微压,声音轻和:“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林斐然停顿片刻,坦然道:“我记得初见之时,你睡在石洞中,帮我拦住追袭之人,但其余的都只是虚影,并不清晰。”
如霰心怀微敞,双手翻印:“如何才能彻底解开?”
林斐然道:“我知晓余下的解法,但一旦解除,封印之人便会立即知晓,所以我想回妖都后再解。”
如霰微顿,又问道:“是谁给你下的封印?”
林斐然并未隐瞒:“是人族圣宫娘娘。尊主,虽然我眼下并无秘密交换,但还是想问,你在为她诊断之时,便知晓她的身份吗?”
“原来是她……封印之事,回来详说。
至于诊断,这不算什么秘密,为她看诊前,我并不知晓她是妖族,不过切脉后便都明了。”他声音微顿,语调略扬,“人妖相恋,并非禁忌,你难道对此不喜?”
林斐然摇头:“我只是好奇。”
好奇自己到底见到了什么,让他们追袭七日,以至于将她的记忆尽数封存后,才愿意留她一命。
“何必好奇,想来想去也不过就是情情爱爱,无趣乏味。”
似是想起什么,他忽然一笑。
“不对,倒有一件趣事。
我去诊病时,四周隔着极厚的帷幕,侍从们悄声嘀咕,说是怕我见到幕后之人的天姿,心驰神往。
谁知诊脉中途,人皇匆忙而来,将帷幕看得极紧,生怕露出半分罅隙,我心中不快,便出言点了几句,但临走时方才知晓,他原来是在防我——
他怕幕后之人见到我的姿容后,将他看低。
何等狭隘之人,不过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林斐然在心中思索圣宫之事,便下意识道:“尊主天人之姿,他有防备之心也并不奇怪。”
“……”
如霰眸光微动,径直望向那尾翻滚的白鱼:“什么时候回来?”
林斐然每次离开妖都,都会听到这句话,故而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汇报,便沉吟片刻:“我在际海发现一件奇事,还想再探查几日,旋真也要巡查密教之事,回程之日难以确定。”
如霰点头:“好,回程之日,记得与我说。对了,这几日有件事要你做——”
“何事?”
他轻声道:“炼化丹药之时,神思有阻,需要旁人唤醒,故而你算好时间,从现在开始,每隔半个时辰便叫一次我的名字。”
“好。”
心音断开,林斐然算了算天时,便将此事记下,随后向前而去。
明月手中已经攒了不少花种,但神色仍旧有些低沉,见她过来,也只是勉强一笑。
“你的封印解了吗?”
林斐然打量过她,这才道:“十之八九,如今已然无碍……你还好吗?”
明月苦笑摇头,抱着花种与她向外走去。
皇宫中秘辛极多,宫内宫外像是两个世界。
她多年来只是将那些阴私藏在心中,无法诉诸于人,如今她也算脱身而出,又恰巧有林斐然在身旁,便忍不住开口倾诉。
“宫中之事,你想知道,对吗?”
林斐然坦诚点头:“无论是记忆封存之事,还是其他,我定然要去皇宫走一遭,宫中之事,自然知道越多越好。”
明月莞尔,脸上这才浮现出几许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