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她甚少与同门同行。
直到某日,守山弟子收到一封来自北原的求救信。
北原兽乱,不少散修前去降服,都铩羽而归,当地又无宗门驻守,仓皇之间,便有人将信送至道和宫。
由此,道和宫师长便让蓟常英带队,又从众多弟子中挑出六人一同前往历练探查,其中就包括林斐然。
北原不似中州,那里常年落雪,山野寂寂,风一刮,如剔肉剜骨一般,即便几人从小待在三清山,却也受不了这样锐利的风雪。
一行人到达村落时,已不是初出洛阳城时的潇洒打扮,此时人人都披了件银狐篷,头罩兜帽,双颊泛红,浑身裹着风雪前行。
村民一见,吓得还以为巽风狼成精了,差点举着铁弓出手。
那时林斐然默默跟在队尾,打量四周,偶尔被风吹得瑟然。
最前方的一位弟子吸着鼻子,抱着剑,牙关微颤,舌尖发干,实在狼狈,他看着不住赔笑的村人,颇有些迁怒的意思。
“妖族是妖族,妖兽是妖兽,兽不能化人,这等常识不知说过多少年,你们抱着个志异话本就当真了,可笑至极!”
“方平,不可无礼!”蓟常英上前一步,眉头微蹙,那向来蕴着春风的眸子也沉了些许,“师弟初出茅庐,不识礼数,常英代他陪个不是。”
匆匆赶来的老村长扶了扶毡帽,下意识抚平皱起的衣摆,笑得局促:“没有失礼,没有失礼,小道长说的是,我等常居北原,难免消息落后些,令诸位见笑……外头风冷,不如先随我去喝杯酥茶,暖暖身子,再商议斩妖一事。”
蓟常英再度颔首,歉笑道:“有劳。”
他起身后望,视线落到林斐然身上,唇下小痣微动,眼睛微弯,他抬手向她招了招:“师妹,你来。”
随行弟子转眼看去,神色各异。
林斐然早已习惯这般异样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越过众人走到前方。
她身量高挑,银狐篷垂至脚踝,分明裹得严实,却又像是冷到一般,半张脸缩藏在兜帽中,只飞出几缕乌发,露出一双眼眸。
那眸子如暖池氤氲,清明含光。
“先前多位道友折戟于此,想来定有异样之处,为免意外发生,我需得先去查探一番。我这几位师弟妹就留在此处护着你们……他们甚少下山,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蓟常英扬着笑,半侧身子,让林斐然同村长相对,解释道。
“我走后,便由这位林师妹带队,一应事宜,由她定夺就好。”
此话一出,另外五人双目一瞪,看看林斐然,又望向蓟常英,其中一人不满开口。
“大师兄,她能定夺什么?”
蓟常英是道和宫众弟子公认的大师兄。
这声师兄不止是因为他入门早,境界高,更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张春和的首席大弟子,再加之性情随和,爱护弟子,得不少人信服。
但他现在竟单独叫了林斐然,还让她号令众人,凭什么?
难道凭她与长老相熟?凭她与卫常在有婚约?
“师兄,凭什么听她的!”
蓟常英抬眸望去,唇边提起一个如常的笑意,他解下系在后腰的笠帽,将它压在了兜帽上,两样帽子重叠戴着,看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但配上那张脸,却不能说难看。
他笑道:“凭我是大师兄呀。”
蓟常英向众人颔首后便离开了,散出的发丝被风雪卷起,他的话音也随风吹来:“同门之间要互相友爱,若是我回来时知道有什么不对,可是要罚人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漠漠雪色中,其余五人不满看向林斐然,她却望着老村长,微微颔首:“劳烦带路。”
老村长双手拢袖,笑容讪讪,带他们走向村中唯一一座祠堂。
“这是附近几个村一同筹建的,坚固又厚实,夜间只要烧盆炭火,就一点也不冷了。”
说完这话,他叫几个青年端来两盆炭火和几捆柴,刚要叫人放下,其中一个弟子便叫住他们。
“这炭黑黢黢的,一烧起来浓烟飘个没完,这银狐裘还要不要?我们有符,不用你的炭火。”
他手一挥,长符出袖,刚要贴上那老村长额头,便被林斐然截下。
她这才摘了兜帽,露出几缕翘起的发丝,目光平和:“符,不是用来贴在人额头上的。”
那是镇妖兽的贴法。
她手一拍,符咒稳稳贴上老村长胸前。
“村长,东西既然已经搬来,就放在此处。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有几个村落,那引起兽乱的巽风狼最近又常出现在哪?”
方才抿唇不言的青年这才开口:“附近五个村落,隔得都不远,只是我们这里最贴近雪山,那老狼便常来,村外现在还有它的脚印。”
林斐然沉思道:“之前来过不少修士都败了,你们可看过他们打斗?”
老村长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看是看到了,那些道长都和老狼在雪原上斗法,我们只远远观着有雷光在闪,一打起来 ,雪雾满天,什么也看不分明,等清晰后,那些道长也都败了。”
另一个青年补充道:“我上次照顾那个道长,他说,这老狼邪得很,根本杀不死!”
几人又陆续说了不少,林斐然还在听,有两个弟子却重重放下剑,一声闷响后,兀自坐到一旁闭目养神。
那村长见状止了话头,脸上又泛起几分歉意:“诸位都是道和宫的仙长,想必不成问题……仙长们远道而来,应当疲乏了,你们先休息,我们去准备些吃的。”
林斐然侧目扫过那两人,还是抿唇道:“麻烦了。”
她送走村长和几位青年,回到祠堂,里面的五人一反之前疲累的神态,聊得正兴起。
“定是那些山下修士学艺不精,打不过罢了。留在山上能多学多少道法,偏要下山,下山可就再不得回宗门了。”
“大师兄都出手了,咱们就静待消息罢,他不会放我们遇险的。”
“也是。”
五人聊得火热,没有理会进门的林斐然,她略一顿足,转身坐在一旁,静心思索方才的消息。
北原的天总暗得快,等到老村长等人来送奶酥时,已然将夜。
村长几人觉得祠堂狭窄,又黑灯瞎火的,不够方便,便抄上柴火,清理出祠堂前一片空地,叫几人出去吃。
“这酥油茶非得现煮才香,这样酥子也不会腻人,你们除妖会更有劲。”
老村长看着手中上好的清茶,微微有些不舍,但还是乐呵呵地绞进锅中,眼中带光。
几个弟子聚作一堆,听着这话时互看一眼,眼中揶揄不言而喻,忍不住小声笑道:“他以为除妖是做农活呢。”
另一人打眼看到坐在火堆旁的林斐然,又窃语起来:“平日不熟,这几日赶路才知道她话这么少,你们说她和卫师兄怎么聊天啊?是不是相顾无言?”
其中一人双手抱胸,哼笑一声,音量一点不低:“那是看不上我们才不屑同我们闲聊呢,人家一月不到就入了心斋境,是第一人,能和我们一样吗。”
“江尽,你小声点!”另外一个弟子拉住他,“她由大师兄带大,关系非同一般,小心她告你黑状!”
那老村长却听进这话,搅着奶茶的手停了下来,满怀希冀道:“真的?姑娘你如此厉害?是第一人?”
风雪簌簌,满是寂静,唯有火上红壶咕噜作响。
江尽瞟向那独坐一隅的少女,再憋不住,放声大笑:“是啊,可厉害了,明明第一个入了坐忘境,修习多年,至今还是坐忘境呢!”
其余人未开口,却也忍不住掩唇,吃吃声不绝。
江尽扬起下颌,缓声调笑:“这斐之一字,向来与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相连,敢以斐作名,自然也当是天才人物,只是有的人担一斐字,却实为废,竟厚颜至此——”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去,哄笑出声。
少女独坐风雪之中,黑眸映着篝火,默而不言。
老村长几人听不懂这话中之意,却不愿再露怯扫兴,便也跟着附和笑起来,手下奶酥搅得起劲。
江尽一看,捧腹乐道:“你看,连这山野村人也瞧不上你,还想做领队人,不如做梦更快!”
老村长干巴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他看向林斐然,又看向江尽,这句话他倒是听懂了。
山野村人。
他耳尖微红,给了身侧还在傻乐的青年一巴掌,随即埋头搅着奶茶,再不言语。
自那日后,斐然二字便与废人扯上了关系,反正都是同一个音开头,众人当面唤她名字也不再小心,总爱拿腔捏调,故意吐字吞音,听起来便像林废人。
这一叫,就是多年。
……
正值午时,清浅的日光洒在这偏僻一隅。
江尽对上林斐然的视线,目露兴奋,他拇指顶剑出鞘,冷笑道:“偷盗宝物,叛逃下山,今日,就由我们将你抓回正法——是吧,卫师兄?”
一阵暖风拂过,吹落兜帽,那掩映其下的真颜终于露出,乌发如绸,冰肌玉骨,眼无波澜。
他神情平静,也并未拔剑,只看着她道。
“斐然,随我们回去罢。”
第18章
无声对峙, 一静一伏。
江尽同林斐然作对多年,自然知晓她的剑有多利,知晓她这个人斗起法来有多狡诈。
嘴上挑衅, 他的眼神却紧紧盯着她,不敢分神片刻。
林斐然逃山那日, 他正同裴瑜在万窟山除妖兽,是以遗憾错过, 只能从同门弟子口中探知一二。
后来被蓟常英选中, 不得不一同下山寻人,又于途中收到师父灵明道人发来的信笺,信中携有一枚符令, 于是这不甘终于化去。
【首座有令, 林斐然盗宝逃山,背弃师门, 已遁至妖都兰城,特令你等速至无尽海岸, 持此枚符令交于守界人谢看花, 不可多言, 他会为你等开一方通往妖都的镜门。
另,妖都守卫森严,切不可大张旗鼓,首座已遣一高手随行,他在无尽海等你。
注:江尽吾徒,以上虽为师门之命,但将在外,其命或可不受。为师知你素来桀骜,不喜林斐然其人, 但得饶人处且饶人,莫乱道心,切切。】
江尽当然知道师父的言外之意,众多亲传弟子,首座为何将捉拿一事交于他?不就是看中他向来与林斐然不对付吗。
可那又如何,此举正合他心意,他已经许久未曾和林斐然动剑了。
一想到此,他便觉得手中似有虫蚁噬咬,奇痒难耐。
“林废人,你跑不掉了。”
晓风和畅,妖界特有的瀑杨柳吹出泠泠声响,如镜的叶面投射出斑驳光点,块块落在林斐然沉静的眉眼间。
江尽等人能寻到妖都,必然有人授意,要么是张春和,要么是道和宫哪位师长,只是,他们是如何知晓自己到了妖都?
须臾间,思绪百转,她却也不愿与江尽多加缠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