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师兄。”
那人开口,语气却并不似称谓这般恭敬。
“相识许久,还不曾知晓你的过往。听闻你父母当初被妖兽残杀,你在濒死之际遇上首座及几位长老,得他们相救,这才得以拜入首座门下,是真的吗?”
不待两人回答,他又问林斐然。
“我还听其他人说,其实他的父母是被他所杀,因为两人脖颈、心口处都有被刀剜的痕迹。
斐然,你听说过吗?”
卫常在右手一顿,抬眼看去,却并不为这话语,而是因为那人说这话时坐到了林斐然身侧,甚至凑近询问。
每说一句,便要多靠近她一分。
令人不喜的视线却又悄然飘向他,状似挑衅,实则离间。
看来那人也受不了这样相处,想要将他挤走。
林斐然并未察觉他的视线,而是看向那人,眉头微蹙:“你从何处听闻?”
那人早有预料:“许多人都这样传呢。”
林斐然点头应了一声,认真告诉他这是谣传,不可相信,随后不再开口,只埋头吃饭,结束这个话题。
卫常在那时候想,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繁杂,看到的越来越多,便会没有他的位置,她的心也实在广大,容纳得越多,便寻不到道途。
勉强为了她的道途着想,那人或许该离开了。
卫常在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面对林斐然这样的性子,想要将另外一人赶走,似乎有些无计可施。
他几乎是日思夜想,终于在某次练剑时走神,不小心伤了筋骨。
其实不算严重,但他不可能告诉张春和,也不能去拿药,只能等它自己痊愈。
那几日恰巧锻体,所有人灵脉被封,却要从崖下攀至峰顶,他的速度极慢,林斐然似乎也看出不对,爬上几尺便要回头看他。
那人回身催促林斐然,有意无意遮挡他的身形,原本她是有几分犹豫的,可不知那人花言巧语什么,她面色微变,三两下跳到他面前,匆匆扔下一句。
“我在上面等你,慢慢来,不要着急。”
言罢,她便与那人一道离去,速度十分之快,几乎在众人首列。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崖顶。
那时候,他几乎在崖下站了半个时辰才重新出发,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但对于林斐然的话,他是不相信的。
她没有等他的理由。
那是他最慢的一次,从午时到日落,才堪堪到山腰,师长也觉得奇怪,但碍于张春和,便没敢苛责教训,只随意鼓励两句,给他留了几张符箓,这才带着众人离开。
他只是静静看着崖顶,又从日落爬到夜幕初临。
彼时暮紫交接,天际一片昏暗中,蓦然有一把火光在崖顶亮起,似乎要被山风吹灭,却又总是灼灼扑回。
他目光一动,似乎意识到什么,便仔细向那里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能有什么?会有什么?
他觉得自己生出了无谓的期冀,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或许那只是师长为他留下的一把火。
这样想着,他还是加快了速度,不顾筋骨疼痛,径直爬到崖顶。
他爬了多久,火光便亮了多久。
直到触顶时,他终于见到了火把后的那个人。
林斐然坐在崖顶,眼中带笑,向他伸出手:“这么惊讶做什么?我说过会在崖顶等你,说过就会做到。”
卫常在眼中印着那片火光,抬手握住她的掌心,终于翻上山顶。
还未待他开口询问那人的踪迹,林斐然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向前方奔去。
“快和我来!”
她行在前方,烈烈火光逸散在山风中,在他眼里分成点点星火。
“你看!”
在崖顶那株大松树下,正结结实实绑了一人,卫常在打量他片刻,心中暗自揣度,这难道又是她另一个“朋友”?
“……他是谁?”
那弟子勃然大怒:“卫常在!我是听风长老坐下弟子陈晨,你我同为亲传弟子,一起入门,一起修行,还说过不少话,你就这样记不得我吗!”
卫常在倒是想起一些不重要的零碎记忆:“原来是你……你找他做什么?”
话却是对着林斐然说的。
林斐然神色飞扬,指着那人道:“经过我多番查探,他就是散播你谣言的罪魁祸首!我今日绑他来向你正式赔礼道歉!”
“正式道歉?”
卫常在罕见地愣神,道和宫中关于他的谣言不计其数,师尊向来教他不必放在眼中,不可为其扰乱心绪。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谣言四起时,他心平如镜,私语攻讦时,他自岿然,但偏偏在这一刻,有微澜乍起。
林斐然开口:“你我友人一场,我岂能见你被人传谣而置之不理?待我先从源头抓起,再逐个击破!”
“……那个人呢?”
“最近发现这人心术不正,还明里暗里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从他身上查出传谣之人后,便与他言明了。”
林斐然不知做了什么,陈晨竟然心甘情愿向他道歉。
“当年斩杀妖兽的人有我师父,他酒醉时便提起过刀痕的事,这可不假,但你动手的事全是我添油加醋,如此臆断,错的确在我……”
他又诚恳补了几句歉言,直到林斐然点头后,才灰溜溜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维护,心绪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平淡。
他看向那在夜风中燃烧的火把,忽然理解那人的态度为何在一夕之间扭转,能够挺直腰背。
有林斐然这样的人在身旁,就是容易让人有恃无恐。
恶人不会相信恶人,他们只会在挑衅过后,悄悄将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交付到纯然的善人手中,不再索回。
那一夜,他忽然想,像她这样的人,会不会才是真的在修道?
自那之后,他在那个火把静然亮起的黑夜,无声将自己的信任交托,林斐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论两人在一起之前又或是之后,她都一直在他身边。
她会为他被人污蔑而生气,她会陪他坐在树上,将张春和赐下的玉冠换成梅簪,她会笑看着他,问他要不要去清溪垂钓。
“慢慢,告诉我,眼下你又是在为谁生气,为谁不平?”卫常在再度开口,执拗地要问出一个答案。
林斐然笔尖微顿,并不回答,屋外却忽然响起一道薄凉的声音。
“自然是为我而生气,为我打抱不平。”
碧磬旋真立即起身,看向走进来的那道身影:“尊主!”
来人自然不俗,几乎在他入内的瞬间,便引去了所有人的视线,包括林斐然。
那是一种下意识、出于本能的注意,似乎在她意识到之前,她便已经把目光移去,静静看向那人,眉眼舒展。
那样的目光,原本应当落在他身上!
他定定看向林斐然,声音依旧喑哑:“慢慢……你也要我向他赔礼道歉吗?”
一时间,满室寂静。
……
赔礼道歉。
这四个字很快勾起了林斐然的回忆,让她想起那两个名叫岑琅、陈晨的同门弟子。
那时她帮了岑琅,但在挑明之后,那人怨极生恨,四处诋毁,以至于众人对林斐然生出许多无缘无故的臆断与猜想。
譬如她即将被选为太徽清雨的亲传弟子,譬如蓟常英对她多加关照,门内考核前会为她开小灶,这才让她名列前茅,譬如她进步神速,是因为有卫常在陪同练剑。
与此同时,他恰恰靠着这些风言风语,与众人统一阵营,打成一片。
在那之后,卫常在照猫画虎,将人绑到她面前,让他痛哭流涕,对着自己道歉,后来,她便没有再见过他,只听其他人说,他下山了。
如霰闻言竟然轻笑一声,却并未转头,只是不急不缓走到旋真、碧磬二人身旁,垂眸为他们悬丝复诊,唇畔微扬。
“问她不如问我,以她的性子,当然是以本尊为先,我想如何,便如何。”
他这才抬眼,直直向卫常在看去。
“这种纵容之感,你应当深有体会才对。”
卫常在眸光一颤,复又想起那团亮于崖顶的火焰,它只是静静地、恒久地在那里等待,从不催促,只要抬头、只要伸出手,便能见到她的身影,握住她的掌心。
……
唯有此物,能无声在他寂冷的眼底燃烧蔓延,灼灼不灭。
碧磬旋真互看一眼,虽然不大清楚此间的唇枪舌剑,但二人坐在屋中,几乎不敢说话,只双手捏着叶子戏,充作木偶。
正是紧绷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不急不缓,伴着一阵汤匙轻碰的声响。
众人回首看去,只见青竹端着一方木质托盘进屋,神色和煦,见到屋中几人时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化为眼中的笑意。
“哎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他向如霰颔首,行了个道礼后,这才看向林斐然,笑道:“斐然小友也来了?先前旋真碧磬说饿了,我便去做了些雪荔羹,要不要来尝一些?”
如此开口,全然没将卫常在放在眼中。
林斐然捧着手中册子,一时无言。
她还未开口,便有一个参童子匆匆跑进屋中,慌乱中还撞上青竹,震得他手中瓷碗叮当作响。
林斐然深吸口气,心中莫名有种预感,于是开口道:“让我猜猜,你是来找我的?”
那参童子忙不迭点头,举起手中的芥子袋:“方才灵花一族遣人相告,说是恭贺斐然大人扭转乾坤,一日破两境,先前那枝寒蝉梅便作谢礼相赠,万不敢榨干大人的私库,玉币如数奉还!
若大人还想取梅赠人,自可去往南部,他们还可赠出一枝!”
屋中几人立即转眼看向林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