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林斐然,目光柔和。
“有了它,凡人亦可调用世间灵气,师父此生便是为此奔波……
小慢慢,如果是你的话,定然不会独吞其法,愿意将其广散天下。”
她闭目,一滴如珠的热泪落下。
“唯有死,才能赎清我的罪孽。
从此之后,只愿做一株花,一株草,呆呆地生长在际海旁……”
直到一个背着馒头筐的老者经过,将她摘下。
又是轰然一声,满天星光坠落,玉山崩塌,林斐然心中不知何许滋味,只纵身而起,将她接入怀中。
立于废墟之上,林斐然垂目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白露睁眼,黑白交际的天幕映在她眼中,却是如此枯燥与虚幻。
她已经看过太多遍。
但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到那一个雨日午后,金澜翻墙而来,隐入宫中,偷偷来到她身前,也是问出这句。
“你想离开这里吗?”
那时她说她不会离开,但现在,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既然带你离开是母亲的愿望,我会替她做到。”
第三声巨响震彻耳畔,眼前所有法阵崩塌,无间地终于开始剥离,露出洛阳城原本的天色——
城中正有一轮夕阳将落。
两界连通,不远处传来一首孩童脆声清吟的童谣。
“小姑娘,钗裙香,同携手,游三江。池中鱼,肥又长,甩钓竿,泥藕香。
你我今日共结谊,鬼门也敢闯,素手摇铃铛——”
白露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一滴滴热泪拍打在林斐然手背,又很快划过,只留下一道道泛着凉意的湿痕。
“出太阳了。”她看向洛阳城的落日,唇角露出一个笑,“如果我还能见到你母亲,我会告诉她,你现在有多好。”
她抬起手,不知要触向何处,但伸至半途,终于无力垂落,阖目而去。
林斐然微微闭目,顿了片刻,继续抱着她前行。
轰然一声,皇城的某一处无故倒塌,残留的无间地亦崩碎成齑粉,迷茫地飘在这霞色中。
而在这废墟之外,早有无数双眼睛盯来,他们看着林斐然抱着白露从烟尘中走出,步履缓慢而踏实,足下影子拉得极长,如一柄岿然不动的剑影。
片刻后,卫常在与沈期匆匆走出,看向眼前之景,立即驻足在广场之中。
沈期茫然道:“他们不是还在商讨北原之事吗?怎么……”
林斐然望向拥簇中的人皇,神色未动,只是看了白露一眼。
“原来,连你也被他放在局中。”
只听咚然一声响,那尊天地黄钟立即响彻洛阳城,又于瞬息之间传至每一洲。
“逆贼林斐然,居心叵测,为夺治病丹方,遂潜入宫中暗杀圣宫娘娘,其罪当诛!
特传追缴令,请天下有志之士一同将其缉拿归案!”
丁仪原本神色淡淡,并不在意此事,但看向林斐然时目色微凝,不由得看了人皇一眼。
“陛下,娘娘她似乎……已无搏动之象。”
人皇目色未变,只道:“亚父不知,白露不会出事,她有一枚天青丸……”
语罢,他见到那方素白的纱裙上渐渐透染出大片艳红,甚至如同止不住一般,正淅淅沥沥滴落,与洒下的霞光几乎要融为一处。
他终于停了笑。
第190章
高垒的城墙上之上, 守城的卫兵低声暗骂这糟鬼天气。
晨时午间还淅淅沥沥落雨不停,将檐下的牡丹都打得蔫蔫的,吓得他们赶快去呵护遮雨, 到了此时竟又莫名其妙出了太阳。
“见了鬼了,在洛阳城待了几十年, 还没在冬天见过这样的天景。”
另一人搓了搓手:“还有城中,今日的花都莫名其妙打蔫, 奇诡得很, 会不会是中了什么术法?”
事关圣宫娘娘最爱的牡丹,谁也不敢怠慢。
几个卫兵琢磨片刻,看向孤身站在一旁的参星域修士, 原本想上前询问, 但见他一直凝神盯向城外,眉头越蹙越紧, 忍不住道。
“仙长,你快站了一天, 是有什么人要盯吗?”
那修士分神看了他一眼, 揉了揉酸涩的双目, 举起手中灵宝,鹤首顿顿转动。
他语气有些不安:“诸位来得正好,我本是奉命的蹲守此处,不让某人进城,只要他靠近,这宝物便会有动静。”
几人讶异:“这、这不是动了吗?难道那人就在附近?”
修士双手抱头,神色烦躁:“原本该是这样,可这半个时辰前就在转动,他明明就在附近, 却迟迟不现身,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进城,该不该去回禀。
他在折磨我,他一定在折磨我!”
卫兵队领沉思片刻,开口道:“大人勿急,城墙处有一个探寻法阵,再厉害的修士也隐蔽不了,传令戒备!”
修士看到救星一般大喜:“原来还有法阵,这法阵必定是宫中传出!哎呀,我应当早和你们说!”
他三两步上前,只见队领取出一份卷轴,其上法阵轮转,他又将鹤形灵宝放入,卷轴之中立即现出一道天地轮盘,不出片刻便定在一处。
队领道:“有了有了,坎水位白虎处,向东十里!”
修士立即转头看去,蒙蒙日色下,东十里处就是一座略显低矮的小山。
卫兵疑惑道:“此人一直就在那里?难道是有什么埋伏?”
这话听得修士心里一惊,算一算,如霰至少在那里待了半个时辰,可他先前分明走远,为何又突然折回来?
修士心中越发不安,他迟疑地拔出自己的长剑,对几人道:“那人身份特殊,我怕他想对洛阳城不利,故而先去探查一番,这个灵宝便放在你们这里,时时监视他的位置。”
言罢,他又给参星域同门送了一只信鸟,这才咬牙起身。
那座山确实不远,御剑只需几刻,修士悄然在山顶处落下,隐于一处巨石后,探头远远看去。
只一眼,便瞳孔紧缩,心如擂鼓。
那本该是一处种满青松的平坦山顶,此时却像是被什么利物扫荡过一般,全都倒塌断裂,只突兀地露出尖锐的半截枝干,于是空中散着一阵浓烈的松香。
然而在这遍布的枝干中,又堆叠着难以清点的尸身,血色遍布,这腥甜便与松香纠缠起来,越发浓厚,嗅得人心神震荡,竟有些迷醉的醺意。
但最令人心惊的不是这尸山血海,而是伫立其上的那道身影。
尸山之上,有一人持枪而立。
左手袖袍在风中微扬,右手却十分利落,腰间以柔韧的金丝缠缚,下摆处却溅着红痕,轻重不一的血色晕开,如同一幅踏雪寻梅图。
他垂目看来,发丝稍显凌乱,几缕落上眼睫,衬得翠眸越发深碧。
而在他眼下颊上,却又透出一点奇诡的红晕,带着几分餍足酣畅之色。
他抬指擦去下颌处的温热,低声道:“看够了吗?”
修士不敢想他为何在这里动手,不敢想他要做什么,第一反应便是逃跑。
只是刚跨出一步,一杆碧色长枪便从天而降,拦住他的去路,修士顷刻间腿软在地,喉口微动,紧紧抓着手中剑。
如霰并未靠近,而是抬腿步下,不急不缓地解下外袍,将其焚毁在幽蓝火焰中,随即换上了另一件银纹玉色的袍子,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在高阁中,而非尸山里。
在这危急之时,重压之下,修士脑子一抽,竟然向他身后看去。
十、二十……他数了起来,为这些不知是哪个教派的弟子默哀。
但他现在最应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默哀!
“你、你怎么回来了!”他顿了片刻,又立即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不是,晚辈无意间闯入,并非故意撞破,还请前辈见谅!”
如霰面上潮红未退,呼吸间还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喘|息,他甚至没有回话的想法,如今余韵仍在,他便只抬起手,随意收紧,那修士便被扼住喉口一般,碎声呜咽起来。
他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又遑论一个回字。
他之所以出城,不过是思及落雨,墓前燃上的长香不能被淋湿,便去了一趟郊外,谁知让他撞上了一些趣事,便索性留在城外,打算清理好后再回。
但偏偏有人非要往这里闯。
一声碎响闪过,那是喉骨裂开的声音,正在这人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时,忽然听到一声昂扬的钟声传来,如同凤鸣龙吟,却又十分端庄沉重。
这是天地黄钟的声音。
咚——
“逆贼林斐然,潜入宫中暗杀圣宫娘娘,其罪当诛!特传追缴令,请天下有志之士一同将其缉拿归案!”
敲钟人的声音威严而肃穆,凭这一口黄钟,顷刻间便将这道谕令传至大江南北,回荡在每一缕风中,教天下人都知晓这个骇人的消息。
仅仅是洛阳城,便已如沸水入锅,疑惑、惊讶、愤怒、感慨……道道声音传来,同这钟音共鸣一处,十分聒噪。
哪怕是面临生死危机的这个修士,闻言也倒吸口气,立即呛咳起来。
如霰的手微顿,随后向洛阳城看去,面色舒展,迎着霞光,唇边浮起一点笑意,不知是夸赞还是无奈。
“真是闹了一件大事。”
这样,以后不就只能待在妖界了吗?
言罢,他再也无心注意眼前这些,抬手执起金澜伞,纵身而起,顷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修士软身倒在地上,不停呼吸,为自己终于捡回一条命而高兴。
秉承着道友之情,他上前想要看看是哪派弟子,好告知他们门内师长,但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信物,只有一件件相同而湿红的云纹袍。
……
人界共有五口天地黄钟,分别位于中州王宫、东渝州大松山,南瓶洲壁水泉,西乡沙殴以及北原雪巅,是当年人妖两界混战之时,各州能人异士共同铸造而来,不需捻诀结印,只一击便可传信于天下之人。
时至今日,这黄钟已然是一道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