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接着道:“若只是因为细腰王等身亡一事,便只与我有干系,城中人来自五湖四海,就算少部分恨我,大多数也只会留在城中。
他们去了哪儿?除了四王身故之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林斐然语气和缓,但句句说中要害,碧磬挠头苦思,荀飞飞竟也一语不发,只是回身看了她一眼。
“我在你们眼中,应当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林斐然微微叹气,“那么我换一个问法,我沉眠的第二日,如霰向妖都众人传信,信上的内容是什么?”
碧磬倒吸口气,暗叹林斐然可真会发问,她不禁转身踱步:“其实你已经知道背锅一事,再告诉你也无妨,但偏偏是后面这件事,尊主不让我们提。”
碧磬也不大明白,这些人要他们将林斐然交出一事都能说,为何后面这个反倒不能提起?
林斐然点头:“那我去问他。”
“要问我什么?”
她话音刚落,后方便传来如霰的声音,三人一道回头看去,只见他已翩然而落,目光定定凝于林斐然面上。
“醒来便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203章
如霰甫一出现, 城下的叫嚷当即安静下来,但这样的无声,却仿佛是爆发前的平静。
尸首挂在城墙之上, 虽有震慑,但城外的修士并未离去一人。
他们以无声诉抗, 或许在某一刻便会涌入。
如霰没有在意四周的静寂,只抬步向前, 于是一阵旋流拂过, 将足下的尘砾吹去,未能在他袍角处沾染半分。
随后,他在距离三人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垂目打量着林斐然。
“昨晚睡得好么?”
“……很好。”林斐然微微叹息, 转身看向城下众人,“尊主, 城中这几日如此安静,街上少有行人, 我能知道缘由吗?”
荀飞飞看了她一眼, 心中微叹, 碧磬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挠了挠头,上前道:“尊主,你也知道林斐然说话向来这样直接,她可不是在质问啊。”
林斐然神情一顿,看向碧磬,心中不免涌出一些暖意。
“我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如霰语调未变,只是走到墙沿,“他们到此, 的确不只为了细腰王等人身亡一事。想知道的话,就再等一等。”
林斐然侧目看去,如霰跨过那一步,此时正站在她身侧,及腰的雪发被风吹来,丝丝缕缕缠在她臂间,在玄衣上游出醒目的痕迹。
“我不想等。”她忽而道,“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如霰莞尔:“我不必猜,你有你的方式,我从来没有拦过。”
如果想拦,林斐然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看见城外境况。
不论是她醒来之前,还是醒来之后,空闲的那几日,之所以不说,只是他觉得她应当好好休憩,当然,也夹杂一些出于疼爱的私心。
沉睡也好,抄书也罢,能够暂时卸下肩上层层叠叠的负担,未尝不好。
林斐然看他一眼,随即翻身跃下,立于上百位修士身前。
碧磬与荀飞飞互看一眼,也不再言语,只去到墙沿,静心看去。
无论何时,林斐然都会选择直面,直面对每一缕光,或是每一支箭。
“林斐然,你终于敢出城门了!”
见她出现,那几位身着白素的妖族人身形一闪,当即涌到最前方,如墙一般高竖在前,却又碍于城上之人,并未动作,只能怒目而视。
林斐然凝神看去,这些人形容憔悴,眼中各有悲戚,绘出的纹路在苍白的面上反倒红得刺目,那正是父母亡故带来的最真切的痛楚。
她曾有过这样的感受,所以能看出这并非伪饰。
但她的视线并未停下,睨过眼前几人后,又缓缓向更远处看去。
她掠过眸光不定的密教修士,掠过神容难测的四族长老,掠过双手合十,正在闭目祈祷的妖族修士,随即微微一顿,停驻在某些熟悉的面孔上。
那些人,她时常在妖都见到。
“……”她默然收回目光,再度回到几位少年人身上。
“我前几日卧床养病,不知外界事,故而没有现身。对于细腰王几人身亡一事——”
她声音和缓,半点没有被人污蔑的急切与悲愤。
以一对百,这个年岁尚轻的人族面上却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带着些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
她可以不闻不问,好好待在城中,但她仍旧站了出来。
只是在几人以为她要承认,准备发难时,林斐然话锋一转,明亮的声线传到每个人耳中。
“对于细腰王几人身亡一事,我既不遗憾,也不觉得抱歉,更不会为此认错。”
话音落,不只是眼前几人怔愣,就连城墙之上的如霰三人也有些诧异。
“你!”其中一位少年人双目赤红,闻言正要上前,却又立即被身后人拉住。
林斐然转眼看他,半步不退,目中清光明亮。
“他们的确是来此挑战妖尊之位,但败于使臣后,并未就此收手,反而一起联手攻城,连带妖都百姓受累,随行长老伤重不知凡几,为此施予惩戒,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的确与他们交过手,但轻重心中有数,四王境界实力不俗,他们或许受伤,但绝不致命,非我残害,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做使臣许久,躬耕于妖都,从未错罚一人,从未滥用职权,从未肆意报复,我问心无愧,作为一个人族,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一连三句陈情,每一句,都让眼前几人双目赤红一分。
他死死盯着林斐然,声音嘶哑:“如此说来,你倒成清白无辜的!你们人族果真牙尖齿利,卑鄙无耻!”
“卑鄙也好,无耻也罢,都不如愚蠢来得吓人。”
林斐然也直直回视,一双乌眸清明透亮,如同长剑上的那一抹锋光,扫过数位少年人的面孔。
“敢问四王受伤后如何医治,医者为谁,伤重几重,疗效好坏,期间可有异事,死因究竟为何?
我只看着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身边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带着一腔怒火到这里,冲在所有人前面,连真凶是谁都明辨不清——”
足下一点清风起,她抬起手,微微一动,清透的鸣嘀声霎时破空而来,如一道流星坠至她身旁,溅起灰蒙的尘土。
那是一柄及肩高的长剑,剑身如镜,蔓延着一道绯色长痕,倒映着众人不同的目光。
以前被诬陷的时候,她总觉得要解释、要清白,但人活一世,分明从污秽败血中来,裹着土泥腐肉而去,风一吹便是满身尘,在他人眼中,无论何时都并非绝对的清白,又何必执着。
她握住剑柄,随意在身前挽过,几道凛冽的剑意篷然:“若是想要讨债,先问过我的剑。”
林斐然如今已至登高境,莫说是眼前这些少年人,即便是放眼整个妖界,也绝非泛泛之辈。
剑意既出,已是威势赫赫,身着素白的少年人被族人拦下,一时竟也无人靠近。
林斐然收剑,并指抚过剑身,面上竟带了些笑意:“旁人说一无二、听之任之、没有头脑的家雀,又怎么敢振翅而出?”
“你!”
铿然一声,长剑再度插入地间,立在她身侧,远远看去,众人竟一时分辨不出剑意从何而出!
林斐然向前两步,围于前方的几位少主竟下意识后退,为她让出半径宽敞之地。
“竖子小儿,少在这里作一副假惺惺的悲悯状,你以为自己这样说便能洗清冤孽?!”
人群中忽而飞出一串檀珠,旋转着迅猛袭来,林斐然当即回身拔剑,反手将珠串击回,随后望向那处,目光微沉。
一位身形干瘦,耳下坠着长佩的虞婆从后方走来,身后跟着一干妖族人,她抬手接回珠串,锐利的视线直直刺向林斐然,目光中带着浓厚的厌恶。
有人将这人认出,不由惊呼道:“上巳婆婆!”
这虞婆步伐缓慢,执着一根骨杖,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斐然:“小儿,细腰王几人身亡之事,终究只与他们四族有关,我等无法插手,尚且有你狡辩的余地。
可这降临的灾天灾,全由你一人引起,却要祸及整个妖族,老身今日必不能容你在此!”
因为林斐然的出现,此时不论城内城外,逐渐聚集了许多本不在此的妖族人。
灰翳冬日下,众人颀长的影子投入,将这城下的光线映得更为蒙昧。
林斐然反手背剑在后,游弋的剑光此时显得异常明亮,她直直看去,道:“还请言明。”
“你难道不知?”
虞婆扬声大笑,却满是嘲讽。
她本就是从两界大战存活至今的妖族,对于人族心中只有厌恶与鄙夷,绝无半分好感,而林斐然执剑的模样又像极了当年那些人族修士,用如何能不让她憎恶?
“数月以前,妖界上空莫名出现雪云,久久未退,以至于四季生暖的际海都凝霜冻雪,无法回春,在那里居住数百年的部族难以为继!
老身前去查看,却发现不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烧了先祖遗留的破骨占卜,以问救治之法——
诸位!先祖回应,这全是因为她!”
在场部分人惊讶,但随这虞婆到此的妖族人早就知晓,故而只是冷冷盯向林斐然。
虞婆抬起骨杖,某个灵物飞出,显于众人眼前。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方圆形,阵盘大小,色泽灰黄,如同陈腐了上千年的骨质,似乎下一刻便能碎作齑粉,在那脆弱的骨面上,横竖交叉着许多道金光。
那是古老的妖族文字。
林斐然抬眸扫过,她虽然不认得,但从周围人倏而一变的目光中,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虞婆震声开口,话语颤抖。
“妖族为人族伤出的沟壑,即便是数千年也无法弥补!
但偏偏有这样一个人族,这样一个年幼的人族,坐上我族高位,掌予生杀,将数千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残忍杀害四王!
正因为她,存于天地间的妖族始祖大怒,于是降下惩罚!
始祖愤怒于一个人族竟然再度踩在妖族头上,愤怒于妖族众人忘却血海深仇,忘却祖辈被人族奴役的耻辱与悲辛,奉一个人族为座上宾!”
话音落,虞婆眼角已然涌出热泪,身形轻颤,见者无不为之动容。
她目光一转,恨恨盯上林斐然,视线怨毒,又缓慢向前靠近,如同一条迫然而去、渐渐缠尾的冷蛇。
“只有杀了她,或是将她永久驱逐出妖界,才能够平息始祖的愤怒!”
“这样的愤怒,不是我们任何一人能够承担。老生曾向妖尊请愿,连书十道死谏书,数人随我一道溅血请命,请妖都将她交出,但结果是什么!”
随着她靠近,林斐然渐渐握紧剑柄,却仍旧没有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