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瞳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只是上前道:“卫师兄,今日之事多谢。”
卫常在启眸, 侧目看了她一眼,这才持剑起身:“我带你进藏书阁,你回答我的问题,不必言谢。”
语罢,他将那本书还回藏书阁,若师尊心血来潮问起,他也有得说。
事了,二人立在藏书阁前,竟谁也没有开口,一时无言。
灰漠的天光在身后交替,天色更暗,愈发衬得廊下挂着的檐灯柔和明亮。
顶上一盏打下,于风中飘摇,将两人身影向后拉斜,并无交际。
片刻后,竟是卫常在主动打破这份沉寂:“如果以后还需要进藏书阁,可以再来找我。当你今日寻到自己要的东西后,尽早回妖界。
或者,我要下山一趟,你可与我同行,最近界门处有异动,我可以送你回妖界。”
秋瞳看着他,不解道:“你也要去妖界?”
卫常在只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的去向:“想同行的话,明日午时之前可以传信给我,午时之后,我便要下山了。”
若是以前,秋瞳或许会多想,但现在,她似乎已经能察觉到这份得体之下存有的零星冷意。
卫常在行事有礼,那只是因为书中写有,所以他照本宣科,但对于礼法,他其实并不在意。
这句话外之意,便是过时不候。
“为何一定要我回妖界?”秋瞳不解,因先前的事,语气也有些强硬。
卫常在神情未动,只是眨了眨眼,随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先前说过了,禁言咒、心誓加诸于身,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
秋瞳一顿,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卫常在便已向她道别,随后负剑离去。
淡蓝的道袍在暮色中更显沉暗,藏书阁前的落雪也被踏出一个个脚印,沉稳而缓慢地向外走去,随后向右。
秋瞳抿了抿唇,也不再想着此事,只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踩着他的脚印向外,她本不想让人看出今日来了两人,但走到门前,她又不得不向左,弟子舍馆和宁荷居是两个方向。
原本就是两人一起来,现下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她脚步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唇,兀自向左而去。
秋瞳自然也不想在这里久待,一边腹诽,一边向弟子舍馆而去,回到房中,她便迫不及待翻看起今日寻到的《留魂曲》。
前面的确是普通的歌谱,但到了中后部分,便提了一句清音破魇之事。
她当即全神贯注翻看起来,直至最后一页,上面记载的文字竟断了一半,结尾赫然写着【没钱买墨,下卷再来】。
秋瞳当时差点一口气没顶上来,她千算万算,又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份封皮完整的册子竟有两卷!
堂堂师祖,就这么缺钱?!
秋瞳回忆到此,实在忍不住:“师祖也真是的,如果书有两卷,那就标上卷一、其一,怎么会看起来是完本,一翻开竟断了半截!”
太阿剑灵道:“我出世那年,师祖尚在人世,我同先主人一道听过他不少事迹,听闻在他开山立派之前就是个有名的穷鬼。”
秋瞳恍然:“难怪从前妖族移栽灵植时,师祖什么都不要,只要钱。”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眼下无法离山,只是离答案咫尺之遥,她如何能放弃?
狐族在追踪寻人方面,是当之无愧的一流,她便让太阿剑灵前去藏印,然后再由她来结印搜寻。
好在她先前便寻过不少地方,此时再找也不算麻烦。
太阿剑灵又忍不住感慨:“不过我之前去过一个房间,里面飞纱扬幔,女子物件居多,但又并未配上妆台,看不出是男是女,里面竟挂有‘二十四桥明月夜’,这样的灵镜宝物可是不多见……”
还未听剑灵说完,秋瞳掌中繁梅微动,竟然有了变化:“找到了!”
太阿剑灵立即凑上前:“在哪?”
秋瞳回忆道和宫的布局,片刻后,心头当即掠过一抹凉意,霎时间便将印记收回,不敢留下一点痕迹。
“那里是……张春和的书房。”
秋瞳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如此一来,下卷几乎没有找回的可能性,剑灵本就是灵体,可以帮她带去印记,助她搜寻,却不可能替她翻找。
但是,若要藏书,自当是两卷一起,怎么会独独收藏下半卷?
秋瞳越琢磨越不对,起身踱步半晌,一时无解。
张春和的书房,那几乎是整个道和宫最为严密的地方,法阵重重,除了他,以及持有他谕令的人之外,几乎进去不得,只能靠殿外的小童通传。
至于剑灵,它们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与法阵灵力同源,穿过并无阻碍,但剑与剑主不在身侧,便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即便以修道解惑的理由求见,张春和也未必会理睬。
眼下能入内的便只有他的亲传弟子,难道还得去找卫常在帮忙?两三日过去,他应当已经回来了吧?
秋瞳心中不愿,但踌躇间已然走上去往宁荷居的路,正在这犹豫之时,她忽然听到一番争吵。
现在正是弟子休憩的时间,大家正疲累,发生争吵实属平常,秋瞳原本想避开,但仔细一听,却并不是少年声音。
她心中一动,随即悄然掩身而上,竟看到了太徽与清雨在不远处争执。
两人应当吵了许久,已是面红耳赤,只是二人境界不差,秋瞳刚刚驻足,他们便转头看来,她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安,那二人面上也挂着勉强的笑。
太徽略略颔首,随后拂袖离去,只有清雨留在原地,面上怒容未敛。
“长老,你们这是怎么了?”秋瞳下意识问道,“我才刚回山不久,但好像一直没有看见你们。”
清雨面色紧绷,双目疲累,看起来似乎奔波已久,她原本不想和秋瞳开口,但这孩子似乎有种别样的亲和,一看到便生出许多好感,再加上以前也有些交情,便不由道。
“我这几月都在山下。你也知道,我修的人剑合一道,需以己身滋养命剑,但那时被逆贼折断!”
说到此,她长吸口气,双目微阖,将这憎意咽下。
“命剑难修,非能人所不可。如今世间唯有张思我一人能做到,但他消失数年,不知去向,我一直在山下找寻他的消息。
前几日听说他出现在洛阳城,便火急火燎赶回,谁知这人又消失了!
不过还好,他还活着,活着就有法子。”
秋瞳佯作恍然,这些在道和宫其实算不得密辛,清雨长老为修复断剑,几近疯魔一事,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清雨攥紧双手,缓缓吐出口气,这几月的慌乱与焦灼得以宣泄些许:“我才回山,首座可在山中?”
秋瞳目光微动:“在的。”
“这一次,我必定要请首座算出张思我的踪迹。”
清雨刚要抬步离开,却身形一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又极快地看了秋瞳一眼,却见她目中无异,仍旧一副懵懂模样,心中才稍稍安定。
“山上风雪不比其他地方,我前几日回来也十分不适应。”秋瞳提起腰间的鱼佩,靠近清雨,“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门内过冬,真搞不懂,咱们都是修士,竟然还受不住这等寒意。”
清雨听她不懂其中弯绕,心中安定大半:“这里灵蕴非常,冷是自然的,不然我们又怎么会给弟子发双鱼佩?好孩子,不若你随我一道去乾源殿,待我见过首座后,便寻一枚避寒丹丸给你,比玉佩好。”
话里并未给秋瞳拒绝的余地,好在她也不欲拒绝,便顺水推舟而去。
途中,二人难以避免地提起卫常在,秋瞳只含糊道:“他前几日下山了,听说是接了一个灭妖兽的任务,如今不知道回没回。”
清雨笃定道:“没回,我回山门时遇见扫雪的弟子,正嘀咕他任务艰巨,至今未归呢。”
“以前可少有这样的事,终究是孩子大了,一座三清山难以将人困下。”她话有所指,“我先前在外奔波,你猜我见到什么可笑的事?”
秋瞳摇头:“什么事?”
“那青云榜榜首,竟然成了林斐然!”
清雨面上带笑,可说出的语气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淡然。
“如今她弑杀人皇,分明是有罪之身,可我一路走来,听到的竟大多是赞她将药方公之于众,警醒天下之事,反倒有些好风潮,你说荒不荒谬?”
秋瞳原本撇嘴,心中想要反驳,但一听弑杀人皇之事,当即双目圆睁,有些破音:“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咚——
一声厚重而震撼的鼓声近乎在脑中敲响。
坐在面摊旁的卫常在身形一顿,缓缓侧目看去,一张极为紧实的牛皮鼓擦着他后背而过,震颤的鼓面撞上潋滟剑,碰出几声清鸣。
他眉头微蹙,反手将剑取下,横在膝上,抚了抚,又移坐到对面。
在面摊旁的街市中,一队吹拉弹唱的百姓从街上敲敲打打而过,两侧楼宇的轩窗、雕栏后,也聚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人,他们嗑着瓜子,偶尔大声点评几句,在这样的冬日,罕见地露出几分火热。
卫常在并不习惯这样的吵闹,但此时坐在这里,听着这样的锣鼓声,他心中竟也十分平和。
面摊老板上前收拾,照例给他做了一碗面:“小道长,你在我们这儿待了好几天,每天早上都来我这里吃面,不要葱不要蒜,肉也不加,就吊点汤,放上点盐和白糖……悄悄告诉我,这是不是有什么延年益寿的讲究?”
卫常在一顿,摇了摇头:“修行之人,需戒口欲。”
听到这个回答,老板有些失望:“咱们东平仓来往这么多修士,就你吃得特殊,我还以为有什么说法,原来是这个,但其他修士可不这样。”
他走到灶台旁,感慨道:“人欲无穷,此伏彼涨,戒是不行的。”
卫常在没有回答,戒口欲也只是一个托词,他只是单纯的挑食,戒的都是不爱吃的。
他一边吃,一边看向这里,这就是他们口中的东平仓,是他的“故乡”。
据他先前的推断,他的来处必定有问题,蓟常英跟随师尊多年,一定知道些许隐情,但他们是一根绳上的人,他不可能去问。
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自己先来东平仓探一探。
东平仓在东渝州境内南部,丰饶富足,即便是冬日,空中也挂着一轮温热的艳阳,往来百姓面上也带着慵懒的笑,躺在房顶,枕着砖瓦便能睡上一觉。
但他对此没有半点印象。
到这里的第一日,他思索良久,才决定从自己入手,想要找出姓卫的人家,可谁曾想,这里便供着一座卫姓宗祠,如他这般姓氏的几乎有五成。
他只好四处寻访,但这里并没有卫姓的孩子走失,无奈之下,他便在这条最繁华的街市住下,整日在街上晃荡,一边寻访,一边观察,随后再想,或许有人能从容貌上认出自己。
这一寻便是数日。
他有时会出现在房顶,有时会出现在树上,有时又站在庭院一角,以一种或探究或等待的目光直直看来,又很快消失。
但大多时候,他只会在每一条街上游走。
东平仓经常出街的人,几乎都眼熟了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修士,众人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妖兽出现,人心惶惶,但看久了,竟也习惯了。
众人都在猜测他哪日会走,但等来等去也不见离开,殊不知就在今日。
卫常在心中已有决断,这个小镇已经走遍,想来不会再有其他意外,他今日吃了这碗面就准备离去。
锣鼓队敲打着离开,他也吃完了面,随后将潋滟剑负在身后,走到摊主身前,给了几两碎银。
摊主惊呼一声,见状只道:“一碗清水面,我就收两文钱,这怎么找得开?”
卫常在却道:“不止是面钱,你家的糖给我包上一些。”
老板看了他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什么戒口欲,不就是不爱吃葱蒜荤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