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淙淙的水声,秋瞳心下笃定是卫常在,便起身下床,慢慢挪到门边,见到了那个令人心安的背影,他正弯身在池边舀水。
宁荷居中央流有一方温汤池,是地脉中涌出的天然暖泉,经年不增不减,池中种有几丛白壁花,色如琉璃清透,香味浮淡而甘甜,是蜉蝣蝶最爱的栖息处。
那道淡蓝身影跪坐池边,手握一柄木勺,倾身打水,乌发徐徐落下,倒映水面的神情宁静无波。
一勺池水舀出,碰过白壁花苞,荡起涟漪,水便不再清透,反倒在表面微微透出一抹沉暗,像是舀出的上好水银。
他观察片刻,将水倒入身侧木桶。
好一副美人打水图。
秋瞳将方才所梦之事抛下,缓步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卫师兄,屋里乏闷,能和你在此处聊聊吗?”
卫常在闻言仰头看去,那双乌瞳像是嵌入的玉石,莹润光华,透着令人心安的静默,他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在打水,师妹若不嫌无趣,可以同坐。”
秋瞳展颜一笑,在他身侧坐下,好奇地向木桶中探头望去,卫常在手中的木勺并不算大,但此时已装满大半桶水,想来是打了许久。
只是这桶中水色不算清透,反倒莫名有种粘稠之感,水面泛着沉银光华,叫人看着不大舒服。
她移开视线,拉出一个话题:“听闻前两日宣布了一件大事,师兄能同我说说么?”
卫常在手一顿,侧目看她,问道:“你从何处听闻的?”
按理,她这几日都在宁荷居休憩,此处并无弟子经过,她又怎么知道?她总不能直说自己在道场设了法印,但人多口杂,她只听了个大概。
秋瞳胡乱扯开:“师兄,这你就别管了,听闻此次朝圣大典有变,到底是何变故?”
卫常在也不追问,一字一句将张春和所言告知于她。
秋瞳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最后竟生生拧出一个川字。
“怎么会……”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秋瞳前世便亲历过飞花会,若说无趣也不至于,但和寻常的宗门历练并无区别,不过是进入春城内的小寒山中斩灭妖兽,再以七日内数量排名定额,哪有这么玄虚。
只是……
“春城将夜。”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秋瞳现下竟有些读不懂。
她望向跪池边的卫常在,不由得疑惑道:“这是何意?穆疏风所说的面见圣者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此次飞花会夺魁,能向圣者许愿?”
卫常在点头:“是。”
“如此说来,你也要去飞花会?”秋瞳声音拔高不少,“参与飞花之人只多不少,若是如此,届时你无法夺魁怎么办?”
若是前世那般的朝圣大典,秋瞳自然笃定他会赢,因为她亲眼见证过,可如今一切规则尚不明朗,便都说不准了。
飞花会藏龙卧虎,变数太多!
卫常在闻言,习惯性地望进她眼中,他只是喜欢如此看人,也毫不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道难以磨灭的,名为“虚荣”的光,虚荣为虚,谁都知晓,却鲜有人在意。
他垂眼:“师妹,有人同我说过,剑固然重要,但持剑人却更为关键。纵使我未能入剑山,去朝圣谷游历一番定然也收获颇丰。”
秋瞳一时哑然,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激动,低声道:“抱歉,卫师兄,我方才只是有些担心你。”
卫常在起身,提起盈满的木桶,轻声道:“师妹向来是个良善之人。”
他忽然道:“对了,师尊知晓你进境失败受伤一事,大抵今日忙完就会来探望,你现在不如先去休息,师尊话多,到时也好应付。”
今日?应付?
谁应付张春和,她吗?
秋瞳大骇:“什么!卫师兄,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她刚要上前追问,便听得三声清越的钟鸣响彻群山,那是宣告要事的钟音。
“流朱阁金火丸失窃,诸位速至道场。”
短短几刻,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波三折”,秋瞳一屁股坐到了石梯上,神色恍惚。
第25章
道和宫, 长老殿。
此处窗门紧闭,只留有一豆青烛,火光太小, 照不亮这偌大的暗室,只影影绰绰于长桌尾部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如同一具偶人般僵坐, 晕开的黄光铺过面容,深深浅浅地划出沟壑, 显得阴沉又骇人。
这人正是寻芳, 自那夜与贼子交手后,她便在此独坐三日,片刻未动。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吱呀一声, 铁门推开一丝缝隙, 灯火微晃,惊得寻芳瞳孔骤缩, 立即举剑面向来人,面色惶然。
“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正是太徽, 他烦躁地揉揉眉心, 取下腰间葫芦饮了口露酒, 这才将那股子不耐压下。
“三日了,宫内流言四起,说各长老连盗宝贼人都抓不回,众口铄金,焉能长久?现下我已召集弟子,不管你那夜见到什么东西,都得给出一个交代。”
言罢,见眼前之人形容憔悴,太徽心下颇觉可笑, 修士纵有老态,那也是鹤发童颜,神采熠然,哪有这般萎靡,竟还枯坐三日?
还有清雨,也是抱着那把碎剑闭门不出,难道这些人受了打击,便只敢缩在屋内?
寻芳定定看了他半晌,这才慢慢收剑回鞘,冷声道:“何必给你们交代?太徽长老还真是拜高踩低,往日我在长老位时,可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
太徽嗤笑:“彼此彼此。”
听到门外脚步声,他神情一敛,又恭敬地弯身道:“首座。”
来人正是张春和,他同太徽回了礼,道:“你先去安抚弟子,我与寻芳谈谈便来。”
待太徽离去,张春和这才望向寻芳,清声道:“纵然修行无限,现下却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寻芳,她已经死了,过去的事便过去罢。”
寻芳震声道:“如何过去,若不是她毁我灵脉,我岂会沦落至此,连太徽这等无赖也敢踩我头上?!”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斩妖救人才境界大跌,殊不知她是为人所伤!
“世人各有因果。”张春和看她,微微叹气,心知多说无益,便也住了口,“此次朝圣大典改制,照海及问心境的修士可前往春城参与飞花会,胜者,可见圣人。”
寻芳神情陡变,她在长老殿枯坐三日,哪有心思外出探听,闻言喃喃道:“见圣人……”
张春和点头,眉间那抹金火纹也随之而动,他理了理臂间拂尘,淡声道:“据悉,医祖还未消散,其英灵尚在朝圣谷,你若得见,灵脉之伤定然可解。”
他又从芥子囊中拿出一方锦盒:“你的境界跌退许多,压境参会便不算难,届时服下这枚丹药,可助你暂降至问心境。”
寻芳的心绪大起大落,此时竟松了手中剑,任它跌坠在地,无比珍重地捧着锦盒。
她仰头,略显老态的面容浮起一抹真挚的感激,她忍不住道:“多谢师兄……”
张春和看她:“师父仙去已久,早已坐化人间,门内五个师兄妹,如今也只剩你我,相扶相帮也是应该,只盼你莫要再沉溺过往,不然不仅有损道心,还会……招来一些你不愿见到的东西,你心中知晓此事利害。”
寻芳得知灵脉有救,神色竟松弛下来,感激道:“师兄宽心,而且我已发了锁心誓,不会多言,我会将这页翻过。”
她仔细将丹药收至颈间的玉牌中,转身出了门,朝道场而去。
张春和望着她的背影,略略摇头,师兄妹五人,唯独这个小师妹最为愚蠢,但他也竭力帮了,至于能走多远,全看她此番入春城,是否能寻到机缘。
……
金火丸失窃一事已然传遍道和宫,听闻贼子趁四下无人潜入流朱阁,碰巧被师长寻芳发现,两人恶战一场后贼子身负重伤,逃之夭夭。
金火丸事小,但入道和宫行窃便是头等大事。
此时门内弟子聚于道场,望向高台之上的太徽长老。
“金火丸虽不算什么上乘丹药,但灵药被盗,兹事体大,不仅是巡守弟子掉以轻心、看护不力之过,更是我等心神松懈之责,至此,巡守弟子及当值师长去太上堂各领五十问心鞭。至于那贼人,便由师长寻芳来言明。”
台上走出一抹蓝影,面容和蔼,梳着一头高髻,虽有些老态,却不掩秀美,是众人熟悉的师长寻芳。
她的视线巡视过诸位弟子,似是在一个一个确认,看得秋瞳心如擂鼓,喉口发紧,如坠冰窟,额角不停地冒着细汗。
虽然那夜用了青丹,寻芳所见之人并不是她,但她颈下还留有淤痕,若要细细盘查,她定然无法脱罪!
秋瞳紧张看向身侧之人,卫常在身姿挺直,可眼神未曾聚焦,显然是在走神,她不由得往他身侧靠了靠,心下意识安定下来。
寻芳望向众人,未有探查之意,只扬声道:“昨夜我与那贼子交手,打斗间摘下了她的面巾,这人我识得,诸位也识得——”
秋瞳心底咯噔一声,青丹并不是全能的,自有修士可以看穿,万一寻芳那夜恰巧见过她的真颜……
当真是剑悬头顶,只等那人一声令下——
“这贼子,便是前不久出逃下山的林斐然!”
顿时哗然一片。
秋瞳眼里满是惊愕,太徽抚胡沉思,卫常在却眼眸微动,终于凝神看向高台。
不远处的张春和摇摇头,转身离开。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满目愕然,秋瞳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宁荷居的。
细细想过,自她重生以来,事事都与前世别无二致,但自从她将林斐然弄走后,所历之事便如同脱缰野马,不止是拉扯不住,甚至是将她拖在地上摩擦。
将林斐然弄走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秋瞳想不明白。
说到底,前世除了狐族之乱稍微让人费点心神之外,她实际没受太多苦,整日要么是生气卫常在不爱她,要么是和他一起出任务,甜蜜丛生,甚少关注其他。
本就不多的心眼,难道还会因为重生而增加么?显然不会。
以前都有卫常在帮她分析,可她现下又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毕竟两人关系还未到点。
这番抓心挠肺的疑惑,到底能和谁说?
暗自苦恼之际,秋瞳忽然被身旁人拉了一下,她抬头,正巧见到站在宁荷居等待他们的张春和。
额角细汗霎时流得更多了。
张春和打量着她,笑道:“听常在说你修行有碍,强行破境受了伤,如今可还好?”
秋瞳上前行了一礼,缩了缩脖子,生怕他看到颈下淤痕:“多谢首座关怀,弟子伤势大好、已然全好,今日就可回弟子舍管休憩,不会再叨扰卫师兄。”
张春和笑着点头,道:“不必如此拘束,常在有心关怀同门是善事,我不会多言。只是修行一道并无捷径,静心等待便好,不必急切。”
真是变天了,连张春和都会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