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直直看着她,描绘出的眉眼左右摇晃,是在摇头,他甚至道:“我重新为你查看过,脉中咒文所剩无几,但你暂时不能消去它们,如果那只小孔雀要为你除咒,你也得拒绝。”
林斐然握着这枚珠子,不解道:“为什么?”
师祖却没有开口解释:“如今形势不同以往,有人正一直试图探听你的声音。
距我消散至今,已过去太久,我的这抹神识未必能拦下,或许隔墙有‘耳’,事关重大,还是不说出口最好,但是,你一定知道。”
林斐然眉头微蹙,仍旧疑惑。
那双眼轻眨,缓声道:“我写的书,只有你全都看过。想一想,我的话外之音,都在书里,你知道的。”
林斐然垂目沉思,许久后,不知想到什么,一双眼愕然抬起,定定看去。
……
叮当一声,瓷碗轻响,唤回了林斐然飘忽的思绪,她抬眸看去,面前一桌菜肴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卫常在身前还有一些。
他看看自己身前,又看了看林斐然,眨了眨眼,默然片刻,随后将筷著放下,起身将菜肴推到她面前。
“不够的话,我再去做些。”
还没等林斐然拒绝,卫常在便已然起身,面容清冷的少年步入厨房,系好襻膊,抬眸隔窗看去。
如霰不知和林斐然说了什么,她双眼圆瞪,忽地一下站起身,向他这里看了一眼,又很快坐回,耳廓微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急的。
但似乎碍于他这个“外人”在场,她什么也没说。
外人。
卫常在垂下眼,心绪竟然很平静,他如今已经明白,世间没有恒常之事。
夫妻不恒常,道友不恒常,既无恒常,又何必追寻。
他与林斐然会分开,难道如霰就不会吗?难道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话虽如此,他却罕见地生出一丝郁卒。
腰间玉牌忽然显过一抹光亮,他低头看去,却是张春和的传讯,一笔一划交错而成。
“找到她了吗?”
卫常在敛目片刻,抬手回道:“找到了。”
第234章
玉牌上不断传来话语, 殷红的线条交错成字,可他已经无心细读,草草扫视一眼, 发现仍旧是那些话之后,他的目光移到了院中。
二人仍旧在低语着什么, 稍稍偏移的桌案下,是如霰搭起的腿。
他似乎喜欢这么坐, 腰背平直, 双手抱臂,指尖不时敲打,上半身看似无异, 颇有距离感, 但下面,却十分亲密、恬不知耻地贴着林斐然。
交叠在上的右腿分明搭着左膝, 可却不够一般,还要贴压着她的右膝, 二人难免活动身形, 他的腿便于无意间, 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
卫常在看着,视线久久未能收回,再低头时,手中瓷碗已然碎成数片。
他喉口微动,侧目看向玉牌,那些话语因为一直未能得到他的回复,便渐渐停下,最终汇成一句。
“妖都路远,早日归来, 秋瞳手中还有一件师祖的旧物,细心保存,勿要遗失。”
“是,我会尽早同秋瞳回山。”
他收回手,将玉牌挂回腰间,乌眸凝视片刻,终究没再看向院中。
……
庭院之中,林斐然已然顾不上卫常在,她看着如霰,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一些过往?”
方才卫常在转身走去厨房,如霰看了片刻,忽然问她,当初是不是与卫常在在桃林中定情,还给他抓了蜻蜓。
说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林斐然,眸光微动,辨不出其中真意。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是谁告诉我的?”
林斐然向厨房内看了一眼,屋中炊烟袅袅,少年的身影藏于水雾中,若隐若现。
说出这句话后,如霰看过她的神情,垂了眼,却也没再开口。
他不想自己说出一些酸利的话。
林斐然是有过往的人,他一直知道,她也没有隐瞒,但他却从来没有深思。
如霰少年时于人界游历,见过不少痴男怨女,他或帮过,或讽笑过,却从未理解。
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有自己。
医仙也好,妖尊也罢,不过是虚名,将疾病治愈,然后活下去,这才是他的唯一所求。
同样的,他也未曾将谁看入眼中,不论是谁,都是尔尔。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林斐然出现。
他从未对谁生出这样的悸动、怜爱、喜欢、欣赏与渴慕,所持不多的正面情绪 ,竟然全都凝聚于一人。
凝聚于可爱、强大、坚韧、锋锐、迟钝、弱小、细若微火的林斐然身上。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但仍旧有着一种肆意。
在他察觉到自己对林斐然生出的特别时,他肆意地放任自己沉沦,没有片刻迟疑。
他从来果断,既然情意已至,那便接受,何必挣扎。
他几乎一心投入其中,知晓卫常在的存在时,他其实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刻意略过。
他不想同一个过去的人争风吃醋,那样十分没品,况且林斐然也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让他忧虑过。
直到今晨,他在院中制药,卫常在做好饭菜后,行至后方,忽然提起眼前这一片桃林。
他说:“这是我同她定情的那片桃林。”
“我与她在一起的那天,漫天霞光,旁边是一片碧叶荷池,我们垂钓到午后,一只蜻蜓抱走了我手中的香茅草,是她追了回来,还将蜻蜓送给我。
后来,她问我要不要在一起。
我答应了。”
如霰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启唇打断道:“现在同她在一起的人是我。”
卫常在不偏不倚看去:“是么,以前同她在一起的人也是我,但现在呢?你怎么能够确定,她不会离开你?”
卫常在于人情世故懵懂,但在某些方面,他又十分信手拈来,比如离间、诱出人心底的暗色。
“慢慢今年才十九岁,离开道和宫也不过一年之久,她什么都没见过,所以对山外的人充满好奇。
她没见过你这样好颜色的人,所以想要靠近。
她下山后,第一个帮她的人是你,所以她心存感激
但她喜欢你什么呢?
如果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不是你,是其他人,她还会这样对你么?
你这样的容色并非仅有,道途漫漫,总有一日,她觉得厌倦了,便会离你而去,在一起又如何,有相遇就有分别。
世无恒常。”
如霰面色未变,只是声音渐凉:“看起来,有的人似乎后悔了。”
卫常在一顿,竟开口承认:“是,我后悔了,我会把她夺回来。”
如霰双目微睐:“她又不是物件,怎么会任由人夺来夺去。”
卫常在视线不移:“你说她是你的剑。”
“是,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我的确说过。”如霰直起身,揭开鼎盖,看着其中沸腾的汁液,“但,剑在哪,鞘就在哪,我总是和她在一处的,说错了吗?”
“……”
见他沉默,如霰轻笑一声:“你已经被她抛在身后,却又背着与我扬言,要将人挖走——林斐然哪里都好,就是缺了些运气和眼光,才遇上你们这样的人。”
“就算她下山遇见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她也不会随意爱上谁,她喜欢我,自是因为我足够好,她不喜欢你,自是因为发现你没那么好。
今日我能这样站在你面前,只能是在她心中,我比你好。”
“我不需要她保证以后一直爱我,我只要眼下这一刻,但所谓‘永远’,不就是一刻一刻接续而成?
——她当然会一直爱我。”
这句话不知何处伤到了眼前少年,那双乌瞳中仿佛淬了霜雪。
挑衅未成,却是他自己先心乱,但他仍旧保有一分冷静:“是么,我会等到你们分开的那一天。”
如霰回身,看向即将熬好的药,声音仍旧不急不缓:“与其等不会来的那日,不如先向上天祈求,她不会发现那些帷幔,是用她的旧衣缝成。
祈求她不会发现,昔日竹马,竟是这样一个到处搜集自己旧物、装点卧房的——恶寒之人。”
铮鸣一声,身后已有剑气袭来,冷如霜雪,就连药鼎之中沸腾的气泡都缓了下来,蔓延出一点冰纹。
如霰自是不惧,他结印护住炉鼎,回身接下这一招,一时间碎冰四散,擦过两人发梢,只听得轰然一声,旁侧桃林倾倒大片,落英纷纷。
如霰收手扬眉,笑道:“打偏了。”
卫常在看向那片桃林,睫羽微颤,但听到卧房中传来动静,便没再动作,只是垂目。
如霰自然也听到了,他向房门处看了一眼,语气松缓:“看来昨夜一夜深思不是没有收获,你破境了。”
卫常在没有否认。
如霰点着药鼎,回身揭开盖子,看了片刻,取出几枚浑圆的草果放入,这才满意扬眉,又道。
“我记得道和宫的亲传弟子,向来是修天人合一道的,你应当也是如此。
你如今修行至此,却道心有偏,门内长辈知晓么?
林斐然知晓么?
她会怎么看你?”
卫常在抿唇不言。
如霰却已经将温热的药倒入瓷碗,他抱臂道:“她要出来了,猜一猜,好吃的饭菜和酸涩的配药,她会先选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