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会突然搬到人界来?”她仰头问道,“会不会,他们的到来和这个冰柱有关?”
如霰点头:“或许是。原本海族领主是巨鲸王,他们离去后,才轮到那些小鲛人。巨鲸一族天性慈厚宽和,向来有救世之心,愿意撞击冰柱并不意外,但若是如此——”
林斐然引下符文,搭好屋顶,已是累得弯腰,但周身筋骨却比先前有力许多。
她喝了口水:“若是如此,那就说明这冰柱数百年前便出现了。”
数百年前出现,却一直没有人发现,这实在匪夷所思。
林斐然筋骨有力,动作也加快不少,她一边同如霰说起金陵渡的见闻,一边搭建符文屋宇,倒不是她话多,而是怕如霰等得无聊。
他确实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在知晓荀飞飞的义母染上寒症一事时,目光微顿。
“他怎么样?”
林斐然迟疑点头:“没事,至少看起来没事。”
如霰垂目:“我们出去之后,去一趟金陵渡罢。”
“好。”林斐然自然没有异议。
如霰指尖轻敲,又道:“至于你问我有没有龙,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金陵渡的洪涝,不是龙退治的。”
她使劲嵌上最后一笔符文,累得尚在吐息,所以用眼神询问:那是谁?
如霰弯唇:“神女乘龙而来,掀翻浪涛,救下城中百姓,又乘月而去的故事——你不是见过吗,大鲲展翅,可负水千里,他们治水的道法,几乎无人能比。
还在妖界时,便早有退水的美名。”
林斐然扶腰感慨:“妖界竟也有如此悲悯的部族。”
“毕竟在妖界,只有他们修佛释一道。”
“好了。”林斐然终于完工,顺手将那几张符纸收起,准备以后修习符文的时候拿出来钻研。
她看着眼前的小屋,十分满意,于是三两下上到桃枝间,问道:“你想怎么下去?”
如霰抱臂看她:“你觉得呢?”
第242章
月上中天, 一株有些枯败的桃树生长在溪边,枝干上没有多少花瓣,树皮皲裂, 一副濒死之相。
卫常在站在一旁,掌中灵力不断输入, 湿润的泥土中也绘有阵纹,这些举动似乎让枝干合拢几分, 但仍旧枯败。
他静静看着, 乌眸中点着一抹月光,眼底倒映着这方幻境,但其中目光模糊。
他之前待在屋中闭关许久, 就是为了造出这一处所在。
当初在洛阳城, 与林斐然闯入无间地时,他便为这样一处隐秘、幽远、恒静的地方着迷。
白露造出无间地, 既是为了将天地间的灵气引入其中,也是为了独居一隅, 毫无叨扰地编纂那本《大音希声》。
那是她的避难所、清净地。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的?
如果把林斐然带到这里, 只有他们二人呢?
在小世界中, 修士就是此地的造物主,她想要什么,大可一同去捏造、去生发,去无中生有。
但在真正建好时,他望着这一处空荡的地方,还是搬来了他布置多年的偏殿,将二人互诉衷肠时的桃林移栽而来,至于其他的,便都是虚像。
他以前从不会做多余的事, 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林斐然打造,该有什么、该填补什么,应该由她来决定。
因为卫常在不会生出多余的想法。
就像吃饭,可以吃,如果旁人提点,他也可以不吃。
对他来说,很少“想”或者“不想”。
但在看着这一处隐秘所在时,他鬼使神差地将这些东西都搬了来,还花费时间,为每一棵树都做了修剪与灌溉,在偏殿门前系上花结。
十分缠绕,但那是林斐然最喜欢的一种结绳方式。
他甚至还搭了小厨房,布置了一番。
这种创造式、完全由心而出的举动,如果是张春和见到,估计会欣慰得抚掌大笑,虽然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
做完的时候,他心中浮现出一点少见的满足与期待。
这种感觉几乎是一闪而过,就像雨滴坠落湖面又跃起的瞬间,轻盈雀跃,但还未来得及看清,就已经消融于簌流。
在没见到林斐然的日子里,他几乎都待在这里,他甚至能够分辨出每一棵树。
他在这里修行、在这里沉睡,竟然进益颇多,空闲时还会去到林斐然的弟子舍馆中,将她不要的遗弃之物带回,继续装点这间已经有些拥挤的偏殿。
在林斐然下山之后,他其实去过许多次,原本是想要将她的东西带回来,以免小弟子清扫时扔掉,但不知为何,她的房间就一直保留着,无人进,也无人出。
后来,那里也成了他的休息所在。
林斐然到底在舍馆住了十余年,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东西找完,但下一次,还是会翻出其他旧物,然后被他挪到自己的偏殿中。
其实不止是桃林,还有当时的那条溪流、遍布的粉荷与绿叶、飞过的蜻蜓、她喜欢的桂花奶糕,还有那两只辛辛苦苦抓来的蜉蝣蝶,全都被豢养在这里。
久而久之,这处无间地越发充实,他的心似乎也在慢慢充盈,第一次生出一种“踏实感”。
直到那一日,师尊将他叫去,他告诉他,“常在,那件事可以动手了,你今日便出发去妖族,将秋瞳带回。”
卫常在思及此,微微阖目,桃林间飞来两只透明的蜉蝣蝶,它们绕着他飞舞、振翅,淡淡的荧光照亮他的面色,也照亮他手中那块温润的玉牌。
他淡目一笑,将蜉蝣蝶放到一旁的桃枝上,又取出玉露让它们啜饮。
下一刻,玉牌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常在,怎么一直不说话?”
卫常在望着这两只蝴蝶,回道:“师尊,抱歉,方才有狐族的守卫从旁走过,弟子不方便开口,所以一直没有回答。”
玉牌那头的张春和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呼吸声传来,静谧的夜色中,只能听到他用浮尘掸去灰烬的声音。
“既然现在方便,那就说说,你与秋瞳什么时候回来?狐族最近应当没有什么大事,你们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卫常在喂食过玉露,又取出一卷布带,低眉缠缚在桃树上,一圈又一圈。
他道:“最近妖界雪云肆虐,青丘也不太平,秋瞳有些担忧家人,我们不得不耽搁一些时日。”
“原来如此。”
张春和的语气仍旧平静如水,他没有催促,只是多叮嘱了几句,又与卫常在提及观澜台波动一事。
“你破境了,是吗。”
“是,承蒙师尊教诲。”卫常在缠好布带后,将大量灵液倾倒而出,滋养着这一棵生长于凡尘中,并无灵性的桃树。
破境一事无误,张春和的语气却没有上一次那么激动,他甚至道:“我以前与你说过,破境快是好事,但在你踏入逍遥之前,一定要将那件事做了,否则,今后道途渺茫。”
卫常在将瓶子收回,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只道:“弟子知晓。”
张春和也不再与他多言:“但不论如何,为师还是要恭贺你破境成功,如今的少年一辈,没有人比你更快。以后由你带领道和宫,为师心安。
时间不多了,趁妖界乱象频出,狐族之人无暇顾及,尽早带她回来。”
“是。”
卫常在应声。他知道,他不打算这么做,但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想出对策,所以暂时不能回山。
他垂下眼,见这棵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长势恢复,心中缓缓松了口气,又伸手抚了抚蝶翼,这才转身走回。
在回去的途中,他折了最为繁茂的一枝粉桃,他离开时特意看过那颗宝珠的大小,只如珍珠一般,以她的速度,现下定然已经炼化得差不多。
她该醒了。
他今天做了不少桂花奶糕,等林斐然醒来时,一定能够饱腹。
如此想着,他刻意忽略另一个人的存在,回去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
他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就像此时安然待在这一处捏造的幻想天地中一般。
他想,慢慢会好好品尝他做的奶糕,将他做的东西,一点一点吞入腹中。
在越过桃林,靠近那一处亮着灯火的小院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两人的有意压低,但仍旧逸出的欢笑声。
他站在院前,向里看去。
院中已经另外搭起一座符文构造的小屋,林斐然经过此番炼化,身体快要恢复如初,所以能够三两下攀上枝头,半跪在前,低声询问什么。
那个人已经醒了,眉宇间带着一贯的矜傲,但眼神又有着说不出的柔和。
他抱起双臂,正打算开口回答,但目光先是警惕地落到院外,看到了站在夜色中,紧紧盯向此处的人,随后与他对视。
然后,略略挑眉。
那不像嘲笑,但显然也不带有一分善意。
他对林斐然说了什么,片刻后,她微微倾身,将人抱了起来,跃下枝头。
卫常在从没有见过林斐然这样小心的神色,就好像抱着一尊易碎的琉璃盏,而非一个神游境的修士。
她将人放到地上,背对着院外,钻入那间小屋,她的身影在窗后穿梭,看起来像是在整理什么。
卫常在几乎无法挪动脚步,他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衣衫,玄色银纹,不够合身,分明就是林斐然的外袍。
那些他小心收藏的东西,如今却大摇大摆在他手中!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快步走入院中,质问几乎要吐出喉口,便恰巧撞上推门而出的林斐然。
“你回来了?”
经过三日专心炼化,林斐然不再像先前那般与他针锋相对,只是虽然这般开口,语气却听不出半分亲昵。
她解释道:“这里只有一个房间,肯定容不下三个人,所以我们搭了这个,你如果累了,就回屋休息,我们住这里就好。”
只这一句,卫常在就知道她心中的气没有消,碍于此,他不敢再有异议,顿了数息之后,他听到自己应了一声。
“早点休息。”
言罢,林斐然便同如霰一道入内,符文构建的房屋不同寻常,二人刚刚合上房门,小屋便如同水泼过的墨画一般,变得模糊浅淡,灯火与声音一道掩下,再也看不见其中半分景象。
卫常在又如同一个人住在这里一般,但此时,他心中已经不再有那份满足。
他在这里立了不知多久,才缓缓回身走入房中,房内灯火明亮,二十四面铜镜轻摇,他见到一个覆面的女子坐在桌旁,似是翻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