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谷雨并指按到她腕上,那道白雾再现,的确如燃起的青烟一般,细而直,却又隐隐有些不同。
若是其他人,他一定会说一句孤女薄命,前路坎坷,但这是林斐然,他心中只有后怕。
这样的气机,若是再被抽取得多一些,她怕是要殒命在此!
谷雨再度察看几刻,心中仍觉不对,他不由得起身踱步,几个回转之后,他当即道:“不对,你这气机有些古怪,但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待我为你卜一卦。”
不待林斐然开口,他便坐回桌前,这次掌中出现的不再是三支长木签,而是足足九支。
九为尽头,至九归一。
到他这个修为境界,卜卦只需三签,可此时他却将所有拿出,俨然不是寻常一卦。
他再度运行功法,眼上双目再开,只听得哗啦一声,九支长签骤然运转,上方黑红色的吉凶二字不断变换,渐渐的,旋动的长签似乎开始分离。
一化二,二化三……
林斐然凝神看过,竟数出八十一支长签!
此时已经不是先前的雨滞之象,天幕中的雨珠俱都消弥,青砖上囤积的水圈逐渐震荡,几粒鹅卵石滚到林斐然脚边,撞出轻响。
她没有注意,她的视线此时全都落在那些签文上。
长签上方原始便有黑红二色,红者为吉,墨者为黑,原本是黑红二色交替,便意味着在签文定下之前,吉凶未知。
卜算未定,长签仍旧在翻转,但就在某一刻,翻动的签文悄然有了变化。
林斐然目光微动,立即起身看去,从第一支开始,长签仍在翻动,但不论正反,两面竟都只余墨黑!
她立即向后看去,第二支、第三支……
红色逐渐隐退,剩下的只有肃穆的黑。
它们似乎在与她的目光竞速一般,凡是看过之处,俱都变了颜色,八十一抹黑映入眼底,不免令人胆寒!
林斐然呼吸暂缓,谷雨也开始结印收法,在他缓缓睁眼的时刻,签文俱都合而为一,化为最初的九支,哗啦一声落到茶案上,满目的黑。
如同研判定案一般,每一支上只有二字。
大凶。
谷雨垂目看去,许久才开口:“小林姑娘,比起他的生死,你或许更要忧心自己。”
林斐然拾起一支长签,摩挲着正反两面相同的字符,即便心中有了答案,她还是问道:“……签文何意。”
“九九生杀,你必死无疑。”
第251章
雨落城除了谷雨的居所之外, 其余的房屋都是由水及雨花石凝建而成,形式清新奇特,在其间行走更是三步一雨, 五步一瀑。
大鲲本就是海族,自然十分喜欢, 故而巷道中来往的神女宗人甚少撑伞,只身走过, 落雨从他们发丝及手臂流过, 却未留下一点痕迹。
林斐然撑着金澜伞走在其中,面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思看向街边的花钵。
“这里的花应当是从际海移植而来, 是有些不同寻常。”
金澜剑灵出现伞下, 面帘被雨风吹拂,肩头披帛环绕, 束着皮甲的手按上伞柄。
林斐然怎好意思让前辈遮伞,便道:“前辈, 我来就好。”
金澜剑灵却没有收手, 她笑了声:“还未给你撑过伞 , 就不必推辞了,好歹我也是前辈,哪有让小辈照顾的道理。”
林斐然一怔,随后莞尔道:“那我这个小辈就且偷个懒罢。”
二人并肩踏上石板路,走了一段后,剑灵忽然开口:“不担忧吗?”
“你听到了?”
林斐然右手灵活转动着手里的银钱,视线向四周打量,话中语气却并没有看起来这般毫不在意。
“自然是担忧的,那可是必死劫。”
死与必死, 天差地别。
剑灵有些意外,侧首而对,若她有双目,此时应当正看向林斐然。
“是不是有些意外?但我不想死并不是因为担忧惧怕,而是不舍。”
林斐然仍旧在打量沿街的花钵,声音轻缓,几乎要融入这场细雨。
“我现在遇到了很好的朋友,得了一把极为称手的神兵,还有了喜欢的人,比起过去,是有些舍不得死的。”
她声音平和,却又些不易差距的波澜:“舍不得,所以出来走走,散散心。”
剑灵闻言不语,只是握着伞柄的手微紧。
林斐然忽然停下脚步,在其中一家花坊前驻足。
这里居住的都是大鲲一族,人不算多,大抵二三百个,故而也衍生出了一些小商铺。
沿街的花便是其中一家种出,她驻足的店门前,正悬着一盆鸢紫色的花束,几缕雪蕊垂下,在雨中散着一种荼蘼的清香。
林斐然仰头看去,伞沿滚落的雨珠坠成一道帘幕,断断续续将内外隔开。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剑灵忽然开口。
林斐然却笑了笑,问道:“如果我不在了,你准备去哪里?朝圣谷已经彻底关闭,现在没办法回去,去妖都怎么样?碧磬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剑灵没有回答,但两人相隔不远,是以那不同以往、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到林斐然耳中,剑灵像是为这话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没忍住。
“你如果出事,我不会再留存世间。”
林斐然原本只是一问,此时却有些诧异看去:“为什么?”
剑灵虽是因剑主而生,但也有自己的意志,甚少会因为剑主消亡而选择赴死,剑主在世,它们会是最忠诚的伙伴,甚至愿意以身代死,但剑主亡故后,缘法俱散,它们不会随葬,只会沉眠,等待下一次唤醒。
终究是灵物,与人不同,不能以人的法则衡量揣摩,林斐然从未想过剑灵会说这样的话。
剑灵平复情绪,顿了许久才回道:“当初停留世间,便是因为你母亲说过,她想看看你长大的模样,如果有缘法,想让我陪你走一程。
若不是为此,我不会停留此间数年。”
“原来她还说过这样的话。”
林斐然眨了眨眼,抹去下颌处溅到的水花,声音一如既往,不知是说给剑灵,还是说给自己。
“过去发生种种,实难回望,但我一直觉得人只要向前,就一定能找到出路,我也的确找到了。
你看,我早就该死的,但我还是活到了现在。
那么,以后我也会活下去。”
她转头看向剑灵,笑道:“看来你还得陪着我劳累许多年,没法轻易消散了。”
“新来的小道友,是要买花吗?”
店家走出门来,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修,比林斐然还要高上一些。
她顺着视线看去,见到那盆垂头花束,歉笑道。
“想要这个么?这叫垂丝鸢,本该在海岸生长,它在这里活不久的,我种了很多次。”
林斐然只是笑笑:“但我看过了,它是这条街最漂亮的,沾水时还会发光。”
店家笑道:“眼力不错,垂丝鸢遇水则明,又叫海中夜珠,在水下看到它,便知道彼岸就在前方。”
林斐然仰头看去,双目微眯,眉眼缓缓舒展。
有时候想通就是一瞬间,或许是见到一朵花开,或许是淋了一场清雨。
当啷两声,林斐然将手中银钱抛到店家手中:“我都要了。”
她笑眯眯地抱着两盆花,又举起一盆递到剑灵眼前。
“方才说的话不好听,惹你生气,这盆可能赎罪?”
靡腻的香味弥漫,在雨中又变得轻飘,剑灵似是没有想到这番举动,一时怔在原地,片刻后她长吁一声,似是有些招架不住。
她抬手接过,凑近轻嗅过后,才感叹道:“你母亲可没你这么会说话,若是她,今日肯定要梗着脖子,然后闹得人牙痒。”
林斐然有些意外:“我很会说话?”
二人转身回程,剑灵却不点破,只看过那盆花:“不会说话?我且问你,你真是出来走走的?”
林斐然夹着花钵,茫然点头:“死期将近,心乱如麻,所以出来散心,有何不对?”
“那另外这盆垂丝鸢,你难道是打算自己收着?”
林斐然看了一眼,坦然道:“自然不是,这盆是给如霰的,整条街就它最好看。”
言罢,她一顿,咂摸出剑灵的话外之音,面色微红,忙解释:“我不是为此而来,只是途中看到好看的花,所以带一束给他。”
剑灵失笑,只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比起来时缓而慢的脚步,二人回去时便轻快许多,林斐然在外思索散心的时间并不算短,推开谷雨院门时已是傍晚,小雨霏霏,长廊假山之间点着几盏角灯。
院中立有一人,但不是如霰,而是刚回来不久的妙善。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腕上伤痕醒目,裙角碎成破布,但神情仍旧空灵,她正望向廊下灯火,静默出神。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略略颔首:“你回来了。”
林斐然当即快步上前,将她遮于伞下,面露歉色:“抱歉,我不知你现在来,没等太久罢?谷雨前辈可在?”
妙善摇了摇头,垂目看过她手中的花钵,一口气回答道:“我也刚到,谷雨制药去了,我是海族,不打伞更有利于伤口愈合。”
林斐然这才退后两步,但想了想,还是将她请入房内。
路过左侧厢房时,她顿步向里看了一眼,如霰仍旧躺在长榻上,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目光微动,将垂丝鸢摆放到窗台处,又撑伞为其遮雨,这才转身同妙善一道入内。
屋中点着一豆灯火,妙善双手合十坐下,念喏一声后,直接道。
“母亲整日都在镇守天罚之物,不能脱身,故而请我向你致歉,同时感谢你取来火种,让神女宗及族人重见天日,为表谢意,她有一物要赠与你。”
她伸出右手,云雾缭绕之间,现出一块古朴无奇的石头,砖石大小,灰青色,边缘处镂出许多小孔,像是风化后的山石一般,似乎一捏即碎。
林斐然没有轻易接过,若是山石倒没什么,就怕是他们门内灵宝:“这是什么?”
妙善垂目看去,这次她也沉默许久,双唇翕动片刻,笃定道:“这应该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