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原本怔怔坐着的百姓一同看去,甚至有人站起了身,像是要走到此处。
谷雨可没忘记林斐然被到处追捕的事,他头皮一麻,立即起身站在林斐然一旁,率先发难道:“胡说什么,骂谁呢!修士法器诸多,难不成是个背伞的都叫林斐然?”
林斐然无言仰头看他:“……”
一旁目盲的青年开口:“我见过她的通缉画像!”
谷雨转头看他,喉口一噎,倍感荒谬,甚至有些破音:“大哥,看见什么,你都瞎了!”
林斐然也站起了身,目光立即放到周围,注意着每一个有可能放出信号的举动,她不想和他们起冲突,但也不想闹大,正琢磨着打晕他们时,那女妇也跟着起身。
她急切道:“你别误会,我们不是为了抓你,至少这里的人不会!若不是你散出药方与《大音希声》,我们早在数月前就死了,哪会活到今日!”
谷雨更是震撼,转头看向林斐然,破音的声线还未恢复:“那书也和你有关!”
林斐然明白如霰提起他时,为何总忍不住抿唇咋舌,说要多多包容。
得了谷雨的反应,其余人几乎可以笃定林斐然的身份,原本木然的神情终于多了些鲜活,许多人挪动着僵直的身子,颇为艰难地围拢而来。
其中还有一个孩童,她顶着一头灰白的碎发,哆嗦着钻入人群,小心而好奇地打量着她,感慨道:“姐姐,你好高啊!”
众人脸上的欣喜并非作伪,对于他们而言,林斐然就像一个流传甚广,但从未有人见过真容的大人物,她做的事在大家口中流传,但关于她这个人,却众说纷纭,并不具体。
有人说林斐然是一个冷酷、张扬、不羁的大修士,有人说她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也有人说她是两边倒的奸诈之辈。
但从没想到,林斐然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安静而年轻的少年人。
他们曾设设想过许多模样,但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便有种醍醐灌顶般的赞同,这就是“林斐然”会有的神情与姿态。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以一种热切的目光看她,那个女妇反应过来,态度当即变得热络,忍不住靠近道:“你方才说,你想找矿脉?是你的话,我们当然可以说!”
谷雨讶异于这倒转的态度,看看林斐然,又看看其他人,众人知晓他同林斐然而来,看一下他的目光都亲和不少。
他试探问道:“在何处?”
那女妇回道:“矿洞就在前面那片玉湖之下,但是……自从矿脉断裂之后,矿洞里水流倒灌,什么也没有了,只是还余下这种散碎玉石,我们倒是能将就用,你们却不行。”
林斐然走出人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抿唇道:“我先去看看。”
“可是……”
女妇还想说些什么,谷雨便抬手拦下她。
“让她去吧,我们不是来找玉石的。”
林斐然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稍等后,纵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谷雨留在原地和众人谈起寒症。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外出的人,对雨落城之外的消息也不感兴趣,虽然听闻过寒症,但只以为是什么棘手的病,原本并不在意,如今看到这些人的模样,不免觉得悚然。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病灶,反倒像他当初濒死之时,透出的那种无可挽救的死气。
他同这些人聊了许久,半空中忽然刮来一点若有似无的风,再回首,林斐然已经浑身湿漉地回来。
她穿的是防护法衣,也顺带有一些避水火的功效,能够将其浸湿,足以说明她在水中待了多久,她甩开双臂处的滴水,灵力运转间,衣上水雾蒸腾。
她走到谷雨身边时,衣袍已经完全变干,但脸侧还贴着几缕发丝,那粘黏的痕迹昭示着水流的走向。
“入口找到了吗?”谷雨立即开口,见她的神情并不算好,他顿了顿道,“没有什么迹象吗?”
林斐然摇了摇头:“不,洞中矿脉虽然断开,大块石头也变成了普通的山石,但那里仍旧存有极为精纯的灵蕴。”
就像这整座瀛州城的灵气都凝聚于那处一般。
她思索道:“我觉得奇怪,便来来回回寻了许久,但那里只是隐隐有气息,却比上下还要荒芜,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入口?”那女妇像是想起什么,“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入口,但我半月前上山时,曾遇过几个修士,他们拿着不少喜绸往山顶去了,也提过入口二字。”
谷雨讶异道:“什么喜绸?”
另一人摇头:“先前我们还在城里时,曾听来往的修士说过,这里好像要办什么婚宴,但时至今日也没见到哪里有喜,难道就是他们?”
谷雨正摸着下颌思索,林斐然便又没了身影,他叹口气,索性坐在火边,等她再悄然出现时才开口。
“关心则乱,你在山腰处都没寻到,难道去山顶又能见到什么不成?秘境入口定然为他们所控,既然有婚宴这样的奇事,他们后续必定还有其他动作,不如先在这里埋伏,等待那些人出现,再尾随而入。”
这番设想并不算天衣无缝,却是现在最可行的法子。
林斐然再急切,也不可能像无头苍蝇乱撞,她微微闭目,终于耐心坐了下来。
谷雨随之坐下,忍不住道:“从开始到现在,你几乎都没有歇过,再强的体格也受不住这样磋磨,再多的灵力也经不住这样耗费,今夜就好好养精蓄锐,明日再看。”
林斐然坐在火焰旁,目光紧紧盯着焰心,仍旧没有放松下来。
那个头发枯白的女童悄然靠近,仰头看她:“你刚才怎么蹭一下就飞走了?”
林斐然转眼看去,见她跃跃欲试,便道:“你想试一试吗?”
“可以吗!”她裹紧身上的衣袍,颤抖着起身,激动地呼出雾白冷气。
“可以。”
林斐然难以否认,她现在的确焦躁到无法静心坐在此处,索性遂了这小女孩的意,起身将她抱起,纵身一跃,死寂的林中终于荡出一声清脆欢快的笑意。
谷雨见状唯有叹息,他实在不知如何劝说林斐然休息。
他总听如霰说,林斐然是天底下最听劝、最惹人疼爱的人,他迄今对林斐然的性情也十分欣赏,只是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拢袖一叹,看向这几人:“你们又是为何会在城外徘徊?寒症虽然奇怪,但听闻并无传染之兆。”
那女妇面色黯然,坐回原地:“我们城里也来过不少医修,虽然他们都说不会传染,但这个病症爆发得实在太快,患病的一多,哪里还分得出会不会传染。
洛阳城如今换了新皇,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朝堂上一团糟,暂时没有传出救治之法,只让各州府看着办。
县主只能以防治瘟疫的法子来做,将我们隔离此处,定时送些吃的喝的,其余的便都听天由命。”
林斐然正带着那个孩子上窜下跳,闻言掠回火边,放下几个口袋,又很快离去。
谷雨动手掀开,便见里面放着不少吃食,虽不见得有多精致,但肯定比不远处堆着的馒头口袋好。
“烤点肉饼吃罢。”他解开袋子,将东西分发出去,又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但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不冷吗?”
那女妇颇为感怀地看了林斐然一眼,又不禁莞尔:“这位仙长,我们患的是寒症,这里的雪只会比我们更暖。”
谷雨对寒症实在认识不多,闻言也是尴尬一笑,只道:“在下见识浅薄,诸位见谅。”
其中一个青年感慨:“不怪仙长,听闻很少有修士会患寒症,说来也怪,难道我们凡人就真的该死不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谷雨很难不对号入座,他顿了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只得说几句安抚的话,然后转了话题。
林斐然却把这话听进耳中,这也是她的疑惑,为何凡人就比修士容易患上寒症?
她看向怀中的小童,不由问道:“像这样将人驱出城池的事,只在你们这里发生吗?”
小童正是激动的时候,她看向似乎触手可及的云层,苍白的面上都染上一点红晕:“不止我们,这其实是州府的意思,很多城池都是这么做的。”
林斐然见她呼吸有些急促,便抱着她停在其中一棵枯树上,顿了顿问道:“你什么时候患的寒症?”
女童看了看下方,抿唇小声道:“悄悄告诉你,我三年前就患了,母亲隐瞒得很好,大家都不知道,但你别害怕,这病根本就不会传染,否则我母亲早就患上了。”
她被林斐然托在怀中,看着黯淡无星的夜空,眼中仍有兴奋余留。
“我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她听我不停喊冷,以为我得了风寒,就去大夫那里抓药,到了夜里,我的手上就生出了白霜,她吓得一把抱住我,不停给我烧水取暖,忙了一夜。
慢慢的,白霜变成冰碴,会从皮肉里钻出,竟然没有出血,但是很冷。
后来我开始动不了了,别的小孩都去踢毽子,我只能在家里躺着,腿和手都是软的,走路会抖,只能扶着东西,家里就摆满了母亲做的小板凳。”
林斐然听到此处几乎怔住,她静了许久才开口:“那你被逐出城……”
“没事,他们都很照顾我,我还带了两张小凳子。”她的眼睛晶亮,似乎一点不为此烦恼,“我患病的时候才四岁,都没出过城呢,现在终于出来了,等到春天,我就能见到溪水、野花。
而且还遇见你了,没有你,我永远也看不到树上有什么。”
林斐然默而不言,她十分清楚这个孩子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她听到小童渐渐减弱的声音:“但是,我现在不太期待溪水和野花了,我想看母亲,只有小板凳也没关系。”
淡冷的空气中只有林斐然吐出的暖息,她看向远处:“你家在哪。”
女童一顿,猝然抬头看她,眼睛更亮:“可以吗?”
“可以。”她还是这样回答。
她的身影再度消失,连带着孩童一起,但谁都没问,他们只是沉默吃着烤香的肉饼,望向沉寂的黑夜。
城中飘着草纸烧过的烟灰味,林斐然抬手挥去,远远看向那间小屋。
母亲不敢燃灯,只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两人的身影在夜幕中相拥,感激的目光看向此处,她只略略颔首,随后转身离去。
她一个人走在街头,四周没什么人,只有满地余烬。
她心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总没有宣泄之处,最后也只是捻去臂上一点灰白的细屑,足下一踏,散落的余烬便被一阵气流旋过,轻轻落回每家门前的铜盆中。
……
林斐然心绪复杂,闭目从中穿过时,恹恹许久的阴阳鱼忽然有了反应,她立即停下脚步,睁开双目,随后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话语。
“林斐然,你在哪。”
他顿了顿,又道:“我无事。”
林斐然恍惚间听到一声铮然,那是绷得足够紧的弦骤然放松的声响。
直到掌中传来一点疼痛时,她才发现自己卸力后,竟全身一松,径直在原地坐下,掌下撑着粗糙的青石,几粒碎石子正抵着她的掌心。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困意袭来。
她长长吐息,随后开口道:“如霰,无事就好。”
第259章
他以心音传话, 林斐然却是直接说出的,所以鼻音及语调的顿挫都十分清楚,如霰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口吻, 他的动作甚至顿了一下。
“你在外面找我?”
“当然要找你。”林斐然坐在这带有余烬的街头,周围家家闭户, 她索性就这么撑坐着,“我前一晚……梦见你可能会出事, 醒来你便不见踪影, 有些心急,就和谷雨前辈一起出来寻人了。”
她听到如霰轻笑一声:“有没有翻过衣箱和珠宝匣,说不定我就在里面?”
听他还有闲情逸致与自己打趣, 林斐然心神更松, 她拍去沾上的余烬后起身:“当然都翻过,就连院里的蚌壳都撬开看了。”
如霰笑声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