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动手施救,也没有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只是抱着林斐然,一步一步地向怔愣在地的谷雨走去。
没有施救的寓意,已经不言而喻。
支撑着自己向前的心力褪去,一切力气与理智都如流沙般消散,卫常在脚步趔趄,终于跌倒在尸山中,无声闭上双目,晕死过去,那滴血泪从下颌滴落,混入四周的血水,隐没不见。
半空之中,许多修士仍旧在为碎灭的天罚之物争斗,眼见林斐然身亡,密教教众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身去助力毕笙等人,一时之间,如霰四周竟然变得空旷起来。
谷雨看向抱着林斐然,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人,呼吸几乎停滞,他沉痛地看向静静闭目的林斐然,咽了咽喉口,又将目光转到如霰面上,顿时一窒。
他从没有在如霰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
既不是沉痛,也不是悲怆,而是一种空白而无神的失魂。
那支冷银长箭被他紧紧挟在指间,将断未断,而掌心正十分轻柔地托在她无力的后颈与膝弯,她也十分配合地靠在他怀中,雪色长发散拢之下,为她遮住淅沥的雨。
他们在湖中待的时间并不算短,谷雨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如霰一定疯了般在为林斐然诊治、喂药,她的唇角处甚至留有明显的丹丸痕迹。
如霰是在一切无望之后,才从湖中走出。
眼见他停在自己与梅姑身前,谷雨正要开口,便听见一道极为沙哑的声音。
他说:“回雨落城罢。”
此处战况未停,兵戈之音不绝于耳,吞噬而去的夜色仍旧在缓慢移动,日色一点点在偏移,林斐然的生命止步于此,但一切不会因此停下。
他看向怀中之人,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震颤而模糊,但他仍旧准确地抹去她鼻尖上的一粒雨珠。
“要她按时睡觉总是个难事,此时日色已晚,她该好好休息了。”
“回去罢。”
谷雨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望向这片雨幕,双手结印,带着他们以及天际浮游的大鲲一道回到雨落城。
城中此刻已是暮色沉沉,回归来的神女宗人旋游在天际,接受灵药洗礼,借此弥合伤口,而谷雨则让梅姑离去,自己带着如霰一道回他们先前休息的厢房。
如霰一言不发走到林斐然的卧室,抬手将银箭狠狠钉入廊柱,又结印为二人做了清理后,便揽着人倚上床栏,下一瞬,门窗俱关,他们的身影一同被关在房中。
谷雨站在门外,心绪复杂万千,他也微微低头,只觉得鼻头微酸,心中十分沉闷,便吸了吸鼻子,回身离去。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如霰这层关系,他自己也是很喜欢林斐然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已是世间少有,赤子心难得,到他们这个修为的人,谁见了不心生欢喜?
他走到院中,眼中已然泛红,却又听到后方传来窸窣声响,他转头看去,夯货正蹲坐在门外,两爪不停挠着门,想要试图冲入,但一直无果。
它忍不住呜咽几声,声调却不像伤心,而是疑问如霰为何不让它进门。
它舔了舔爪子,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便见是谷雨正愣愣盯来。
它与谷雨向来关系不错,便三两下跳到他腿边,先指了指门,又转圈呜咽了几声,前爪一扬,做了个挺直而坚韧的站址,颇像林斐然,然后歪头看向谷雨。
它是在问他,如霰是不是在为林斐然治伤。
夯货很聪明,但它仍旧是一只灵兽,从始至终都和如霰待在一起,虽然同他一起动过许多次手,但它仍旧不能真切明白什么是死亡。
它只是想,林斐然明天就会醒过来。
想到此处,谷雨再忍不住,他弯身抱起夯货,泪水已经落出,滴滴打在它柔软的皮毛上,溅出几点水花。
他颤声道:“林斐然不会再醒了。”
夯货歪头看他,抖了抖耳朵,随后看向那间厢房,神色懵懂。
谷雨仍然还在哽咽:“我尚且还能哭,还能发泄,但如霰怎么办,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夯货不再缩在他怀中,而是挣扎而出,绕着厢房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半开的窗户缝隙,跃起挤入其中,没想到恰巧在林斐然的床榻旁。
它蹲在窗台上,疑惑看向沉睡的林斐然,随后又接到如霰看来的视线,它尾巴一紧,立即垂下耳朵,以为自己惹恼了他,便跃入床中,走到林斐然身旁,想要和以前一样寻求她的庇护。
不管犯什么错,只要有林斐然在,它就不会被惩罚,顶多是帮他捶捶花汁。
可它走到林斐然手边,用鼻尖拱入她掌心时,她的手却无力一般从它头顶滑下。
夯货心中十分奇怪,又撅着屁股拱了几次,可她的手无一例外都滑了下去,夯货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它想到了谷雨方才说的话,缓缓抬头看去。
如霰就抱着林斐然坐在这里,目光一直看着她的手,他似乎也在等她的反应,可什么都没有。
夯货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林斐然,眨了眨眼,慢慢走上去,贴在她的身侧,试图温暖她渐渐冰冷的温度。
如霰的目光看似深静,可仔细看去,中央那点碧色的瞳仁一直处在一种疯狂而快速颤动中,这样的频率,几乎已经不能视物。
可他还是看着。
如此看了一夜,直到天将破晓。
雨落城中始终只有夏季,日光总是清澈而灿烂的。
当第一抹晨曦透过轩窗,斜斜映入里屋,映照那对拥在一处的身影时,眩目的日光顿时晕开,一切都沐浴在梦幻般的灿金色中。
“——,日出了,该醒了。”
如霰看向怀中,怀中之人仍旧闭目沉睡,甚至比他还要冰冷。
迎着这抹初阳,震颤的双瞳终于静下,他缓缓闭目,低头轻吻上她的眼角:“还累的话,就再休息一下罢,等我为你复仇过后,就来寻你。”
灼热的水珠落到她的唇边,咸苦的味道与其余人没有不同。
“你想要怎么取她的命?你总是不喜欢太过的手段,但仅仅是一箭穿心怎么够呢。
我不是什么善人,我也是个杀欲很重的人,只是在你面前,我不喜欢露出一些丑态。”
“前不久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没有你,也没有春城一行,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取得云魂雨魄草,后来为了活命,强行破境,竟然暴毙而亡。
就像我以前吓你时说的一样,灵脉断裂,血肉横飞,难看极了。
……还好你没见到。
醒来后也忍不住想,会不会现在才是一场梦。”
“林斐然,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会遇见你吗。”
“……林斐然,我的——。”
“斐……斐、然,慢慢……慢慢……”
一片明亮而广阔的空茫中,忽然传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像是从天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畔。
林斐然听到这呼唤的同时,似乎感觉有人揽住自己,冰凉的勺子抵在唇边,正一点点为她喂着什么。
过了许久,林斐然的味觉才终于有了些许恢复,她尝出滑入口里的东西是灵药。
又过了许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在逐渐恢复,先是听觉,再是触觉,其后是味觉、嗅觉……
最后,她终于恢复视觉,眼中所见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白,而是渐渐有了其他色彩,一点红光透过闭阖的眼睑,如同引路星般映入她眼中。
林斐然的意识开始挣扎、翻动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浸在此,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终于感知到了眼睛的所在,双睫颤动之下,缓缓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飞飞的白雪,她目光转动,向右看去。
不算大的木屋之中,正挤着师祖、张思我、谢看花几人,他们正凑在床畔,见她睁开眼后,立即伸手在林斐然眼前晃动,见她视线会随之摆动后,纷纷松了口气。
而她正被一人揽起,看穿着样式,身后揽着她的应当是金澜剑灵。
张思我吁了一声,顿时坐到凳上,眉间的疲累终于散去:“眼睛会动,说明神智恢复,无事了!”
慕容秋荻走上前,翻查了她的双眼及灵脉,这才弯身摸了摸林斐然的头,温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你现在太虚弱,需要好好休养,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们再一五一十解释,好吗?”
林斐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这样的乏力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点头,阖了阖双目,然后抬起手,两手交叉,比了个飞鸟的手势。
慕容秋荻有些疑惑,师祖却立即看懂了。
“你问如霰吗?”
第268章
林斐然点了头。
在谷野中鏖战时, 她虽然推测自己的生死劫或许就应在那里,心知大概九死一生,但也无法笃定。
只是在师祖回来时, 他同她说,如若应劫而死, 他能保她一命。
林斐然相信了,只是谁也不知道劫数会应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上一剑, 或许是下一刀。
她的劫数应得太快,就连性命的流逝也在弹指之间,她如今不知被师祖等人带到何处, 也不知如霰是否知晓其中缘由, 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也不知如霰此时状况如何……
林斐然从来没有见过如霰失落或者伤怀的模样,她也想象不出, 只是,他大抵会伤心罢。
师祖上前道:“你还活着这事十分重要, 最好不要向外透露……”
师祖的灵体透着非人的隐光, 他的存在其实不会触及旁人, 但在他上前开口后,其余人便都后退半步,给他留出一个足够的空间。
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他的存在都是令人敬仰却不敢靠近的,只除了林斐然。
师祖话还没说完,林斐然眉头微蹙,又抿唇比了一遍,这一次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几息后又脱力垂下。
“别急别急, 师祖话还没说完呢。”
张思我立即站起身,上前两步,双手拢袖道。
“如霰对你情深甚笃,肯定不会透露出去,而且我和他交集也不少,他身上的金环还是我打的呢,他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也没打算瞒他。
但是,眼下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也不敢大肆搜寻。”
闻言,林斐然缓了几息,抬手准备唤出阴阳鱼,却发现没有回应。
师祖盘腿悬于半空,解释道:“你先前换了新灵脉,顺势破境,后来又如此动用灵暴,身体虚耗实在太大,再加上一时无法适应,所以现在……
你的灵脉暂时用不了,需得再修养一段时日,没了灵力,阴阳鱼会一直沉睡。”
林斐然闭目缓了缓,思索片刻,又抬起手比了个动作,是雨落的样子。
谢看花道:“你是说,找雨落城主?我们也想过,但是谷雨这人其实颇为孤僻,不爱与人来往,行踪成谜,世间落雨如此之多,我们无法寻到入内的门。”
不过做了这几个动作,林斐然已经浮起一点虚汗,但她还是动了动喉口,极为微弱地开口。
“我知道入城的方法,劳烦诸位前辈将消息传过去。”
如今局势紧张,自然也不可能让这些前辈为了她的儿女私事奔波,能够联络到谷雨,便已经足够。
其余人看着她的面色,既疼惜又觉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