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到众人目光中心,回身看去:“我之所以到此,不仅仅是为了同诸位商讨那天罚之物,更重要的,是想集思广益,问问如何才能‘死而复生’。”
说到此处,师祖话音一顿,随即笑着露出一份坦然的赧意:“说来惭愧,我等自诩见多识广,但一同商议许久,也未能想出有什么法子能叫人起死回生。”
“我们倒是也想过李代桃僵,但那些都是死物,即便坏了,也终究无法代替你。”
林斐然听了这话,却生出另一个疑惑:“师祖,为何一定要‘变’?”
师祖道:“对一潭即将腐朽的死水而言,唯有变才能活。”
林斐然琢磨着这话中的意思,想到他方才所言:“所以,那个人才找上门来?此人是男是女?他又是怎么知道你们在找起死回生的办法?”
她不知在想什么,一连发了三个问,颇有些急切。
师祖回忆道:“来人遮得很严实,穿着一件披风斗篷,面上戴着一张粗糙的面具,但看身形、听声音,应当是个男修。”
林斐然问道:“应当?连您都没有看穿他的真容吗?”
师祖一顿,摩挲着指尖,摇了摇头:“因为来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拓印出的另一个身体。即便我修为再高,也无法看穿一张雕刻而成面孔。”
说到此处,林斐然已经想到一个并不熟悉,但已经会面许多次的人。
师祖继续道:“不过,他也没有遮掩身份,在见到张思我等人时,便直接说出了他密教九剑的身份,还说前来拜会,望诸位放下恩怨——他的胆子倒确实不小。”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深,她先前便觉得这人有古怪,与她斗法时未尽全力不说,眼下竟然背离密教前来帮她?
“他为何帮我?”
“屋里说。”
师祖见林斐然面色有些疲惫,便带着她回到房中,扬手挥过,顶上那方六角天窗骤然合拢,只余一室静谧。
剑灵带着林斐然坐到桌边,御气挑动灯花,噼啪一声,只有林斐然一人的影子跃动。
师祖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一旁,像上次一般以灵力捏出一个头戴兜帽的身形,抬起下颌点了点这人。
“他说密教中人并不都是忠诚的,至少他不喜欢,他之所以帮我们,纯粹是为了给密教添麻烦,若是我们能扳倒密教更好。”
说到此处,师祖笑了一声:“这个人很聪明,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理由能不能让人信服,像是敷衍两句一般,但行为却很是游刃有余。
在说完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后,他径直掀开兜帽,将面容、臂膀一一展露,然后——”
捏出的小人外袍随之一动。
“他说‘这具身体送你们,他可以代林斐然应劫’。”
兜帽之下,赫然是与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面孔,躯干、身形无一不像,就连掌中的剑茧都没有丝毫偏差。
一旁的剑灵却听出不对,率先出口:“他是怎么知道生死劫一事的?”
“他说是在密教偷听来的。”
师祖不禁摇头一笑。
“生死劫之事,按理说只有我们知晓,张思我等人也才知道,就算有人从中串通,他也不会这么快知道,所以,我暂且选择相信他的话。
毕竟,他的法子的确有用。”
林斐然摩挲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竟然没有开口发问。
剑灵同样也是个闲不住的,起身在林斐然后方踱步:“到底是什么办法?我活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拓印之法?
如果是做出的假人,又怎么可能代替慢慢的命数?”
师祖竟然一笑:“世间有许多玄妙之事,就连我都不敢说全知全能,你才活了多久,又怎么会知道?”
“据此人所言,所谓的拓印之术,乃是他们这一族的秘术,足以捏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甚至是同样命数的人,用它代替斐然,则可以应劫。”
说到此处,师祖意味深长道:“恐怕,正是因为这等秘术,他才会被揽入密教,成为一人之下的九剑。”
林斐然仍旧不语,只是指尖摩挲的频率越发快。
“拓印之术我并不熟悉,故而留下这具身体,去查阅了许久,才在某一本书上看到一点记载,那记载并不全面,但加上我知晓的其余信息,已经足够解释。”
师祖掌中的灵力变化,出现一个双手握拳的婴孩。
“妖族万千,这一族尤为特别。
他们自出生起便无心——事实上的无心,胸中空空,只有一点薄壳维系,人是活着的,也不愚笨,除此之外,与其余人并无差别。
他们身上的每一处都可以断开,化身成人,故而也十分难杀。
不过,对于这一族而言,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共同渴望,就像是狮子天生渴望捕食一般,他们都渴望拥有一颗心。
一颗能够完全成为他们弱点的心。”
剑灵纳罕:“妖族当真是千奇百怪,心与拓印有何关系?”
师祖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道:“他们的身体可以化身成人,但和木偶没有区别,这也算不得什么秘法,真正的拓印之术,需要修出心。
因为真正算是活着的身体,需要用心造出。
以心肉塑形、以心脉连续、再混上塑造之人与自己的心血,一个拓印而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人便成了。”
听到修心二字,林斐然立即顿了下来,抬眼看去。
剑灵却敏锐抓到其中重点,立即蹙眉道:“这个人有慢慢的心血?”
师祖颔首,目光直直看向林斐然:“这个办法完全可以解掉我们的燃眉之急,但对于他随便就能拿出你心血的事,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过渊源。”
林斐然抿唇,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师祖,你说的这一族,是妖界的灵竹一脉吗?”
师祖点头:“是,你心中有人选?”
林斐然竟然再度沉默下去,眼睫在灯火中压下小片阴翳,令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剑灵替她答道:“灵竹一脉我也有印象,若我没有记错,他们族人诞生困难,很是稀少,但恰恰妖都就有一位。”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三人都没有点破。
师祖只道:“当初在妖都时,我大多时候都在书中修行,对他们其实不算熟悉,这些都只是揣测,在没有确实证据前,我不做定论。
不论这人是谁,他的确提供了一具拓印的身体,还亲自捏成了林斐然送来,就算别有用心,我们当下也只有同意这一个选择。
在你沉入湖底时,我们便偷天换日,林斐然的确应劫死去,同时也仍旧活着。”
林斐然目光一动,眼中映着那抹跳跃的烛火,按在桌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如今那人是不是青竹,其实并不重要,剑灵在心中略做猜测后,便抛诸脑后,问出了更为重要的问题。
“如今密教中人都以为慢慢身亡,应劫过后呢,又要如何做?师祖,恕在下直言,我们隐匿不了多久。”
师祖却看向林斐然:“那要问斐然之后想怎么做。我先前帮你修复身体时,曾察觉到一道灰蒙的心誓锁,锁的另一头是一团迷雾,你见到他了,是吗?”
听闻这话,剑灵一惊,立即上前:“你见到那老奸巨猾之人了?!有没有受伤?你们定了什么心誓?”
“是,我见到他了。”林斐然抬眸看去,“我们以生死为筹码,定了一场赌局。”
师祖面色几经变换,最后缓缓静下:“果然是你的命。”
林斐然心中还想着灵竹一事,此时有些静不下心,索性问道:“师祖,如果是另一个我身死,那这道心誓?”
“仍在。”师祖立即开口,“他果然留着后手。但你现在情况特殊,在灵力恢复之前,心誓不会再起……”
他一顿,又转头问道:“斐然,你还没回答,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林斐然不解:“我的回答很紧要?”
师祖颔首:“斐然,你需要记住,你才是‘变’,你的行为、想法、动向,都是‘变’,不需要参考任何人的意见,只要随心而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又是随心而为,但现在的林斐然,已经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赌局已起,寒症遍布,天裂未弥,母亲死在他们手中,未曾褪去的黑夜也与密教息息相关,一切种种,都系在密教、系在所谓的道主身上。
她思忖良久,只道:“师祖,接下来,我想解开铁契丹书。”
此物在师祖手中留存数百年、等待数百年,最后归入她手中,她本来对解开此物并不急迫,但如今发生的种种,让她不得不将目光落到这古朴之物上。
师祖的毫不惊奇、圣灵们对飞花会的更改、春城将夜恰恰映照此时无边无际的夜幕……
她想,这个宝物之中,一定留存着什么。
师祖有些意外,但又很快想起:“我都忘了,你那日杀了傲雪之后,从她那里取来了无根火……解开铁契丹书的三物,如今已有两样。”
林斐然点头,二人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剑灵却适时开口:“明日再说罢,你看起来很累了。”
师祖同样赞同:“如今天罚之物毁去,密教大乱,我们还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要先好好休养。”
林斐然撑了许久,此时的确有些勉强,她看向剑灵,忍不住莞尔,总觉得如霰在这里,也会说出和她一样的话。
“那此事明日再说,如霰来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
剑灵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就算我不叫醒你,他肯定也要自己来的。睡罢,我守着你。”
被这么突然一敲,林斐然顿住,抬眸看向她,剑灵并无双目,故而没能与她四目相对,但看了片刻后,林斐然收回目光,躺回床榻。
少顷,房中烛火灭去,只余她们二人,夜幕中漆黑一片,檐下的灯映着雪色投入屋内,竟也如月光一般绰绰。
模糊而浅淡的光线映在床帘,洒在二人之间。
林斐然尚未阖目,她突然开口:“前辈,我有个问题想问。”
剑灵同样躺在一旁,虽然灵体不需要休息,但她还是躺了下来,身体挨着林斐然,她闻言道:“什么问题?”
林斐然又沉默了,一片静寂中,能听到她双唇开合的细微声响,但最终还是闭了回去,她拉起被子蒙过头,声音闷闷传来。
“……没什么,好梦。”
剑灵疑惑看了那团被子一眼,声音中不禁带了点笑:“好梦。”
……
雨落城中,忽然出现一位令人眼生的不速之客。
如今两界俱已被夜色笼罩,只有东边留有一道透光的裂痕,谢看花早已习惯这样的黑暗,故而蓦然进入雨落城,见到这座琉璃映彩的城池时,双目一刺,眼前不免有一瞬的失明。
他抱着琵琶,稳住身形,直到熟悉这刺目的光线后才睁开双目。
一抬眼,便见到众多以水化形的灵物聚在一旁,将他团团围住,灵物身后是一群身披长袍的修士,大多伤痕累累,看向他的目光极为防备,而在最中间,则站着一个满身符文的男修。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竟然都没有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一旁的神女宗弟子小声问谷雨:“城主,这可是守界人,能打过吗?”
谷雨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不好说,我又不擅打架,你看他那面无表情、双肩紧绷的样子,来者不善……”
两人嘀咕的话音还没落下,谢看花便双眼眨动,速度飞快,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竟侧身吐出一大口水,紧绷的双肩顿时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