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林斐然:“……”
第277章
沈期的诵书声虽然有些刺耳, 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倒是分外和谐。
他唱读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一双鹿眼顿时湿润起来, 面色也有些苍白,他哽咽着擦拭眼角, 声音也变得沉闷,但还是坚持颂唱着, 看起来颇有几分破碎的味道。
辜不悔忍不住感慨:“看起来伙食还可以, 至少还有几分力气。”
他收回目光,看向正四处打量的林斐然,问道:“你眼力好, 看得如何, 这里当真无人看守?”
在沈期的悲声高呼中,林斐然的目光静静移到檐上, 她默了片刻,摇头道:“虽然无人, 但这里却是守得最严密的地方。”
辜不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暗色之下, 宫灯之上,屋脊处的六座琉璃像正隐隐露出轮廓。
那本是宫内用于衔接檐角的脊兽,许多处宫殿的檐上都压着几尊,但这里的却是琉璃塑出,又只有酒盏大小,从左至右立于屋脊之上,兽首奇形,姿态不一。
为首的是一挥着拂尘的骑鹤道人,后方依次跟着踏云巨狮、展翅天马、磨爪狡猊、越海狎鱼、以及一只挠头的猴面人像压尾兽。
辜不悔没有灵力, 虽然看不出其中的古怪,但只打量了几眼,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脑中沉沉、双目昏昏,他倏而间打了个冷颤,但因他气势同样不凡,这才不至于真的晕眩。
他闭眼揉了揉额角,忽而想起什么道:“这些不是普通的脊兽,我听闻参星域建立之初,丁仪于人间云游时曾收服数只异兽,莫非就是这些?”
林斐然收回目光,心中思索,颔首道:“我也有所耳闻,异兽不比法阵这样的死物,也不似修士这般多心,用它们来看守的确安全得多。”
辜不悔索性趴在房顶:“一时间也无法进去,趴着歇歇。你是不知道,刚才那人疯狗一样追我,怎么甩都甩不掉,差点命都跑没。”
林斐然看他一眼,真心道:“前辈,你能以凡人之躯快他一步,已经十分厉害了。”
辜不悔哼笑一声:“我有秘宝。”
他拉下长靴,露出腿上缠着的灵玉,笑道:“凡人之躯再强,和修士相比终究不如,多少还是要借些外力。”
他揶揄地看了林斐然一眼:“他总共和我说了两句话,不过第二句我假装没有看懂,你知道他问什么吗?”
林斐然道:“问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辜不悔笑着摇头:“他问我,认不认识林斐然。”
她目光微凝,却只是叹了一声,辜不悔继续道:“我假装没有看懂,但他知道我看懂了,所以还是一声不吭地离开,顺便帮我把路上的踪迹都清了一遍。
不过,他之所以放过我,不仅仅是为这个——”
林斐然静静等待他的下文,辜不悔却又噤声住口,指向对面,纳罕道:“这小子又要做什么?”
只见上一刻还在慷慨悲歌的人,下一刻便慢吞吞爬上了屋脊。
忽然间,其中一座琉璃像光芒微动,一只巨狮从中踏出,环绕在沈期身旁,却不是在守护,而是一脸不耐地朝他呲牙。
沈期也像习惯一般,面上不见惧色,他朝巨狮行了个礼,带着悲意瓮声道:“狮兄,在下又来叨扰了,还请诸位原谅,你们也知道,晨间正是好时候。”
巨狮极其烦躁地甩尾,不停在四周踱步,看起来很想一脚将他踹下去,却又碍于命令一事,只能将这口气咽下。
辜不悔顺着风声,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忍不住道:“什么好时候?”
“不知道。”
林斐然也十分不解,她在心中算着天时、想着或许是什么求救之法。
下一刻,沈期抬起手,一身文秀白袍在风中扬起,很是醒目,他哑声道:“斐然,魂兮归来,泉下不可以久待!寒水刺骨,唯有零丁。魂兮归来,空中不可以高坠,朔风猎猎,撕皮断骨……”
辜不悔默然看了片刻,转头道:“他是在给你招魂吗?”
这番举动对于修士而言,应当算得上滑稽,但林斐然心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招魂并非是招魂,而是寄托哀思,更是一种希望泉下之人安息的心意。
当初父母离世时,她也曾立于屋顶,高声招魂,其中的不舍与期盼唯有她自己知晓。
林斐然没有想到,在沈期面临如此生死抉择之际,却还有心为她招魂,以期安息,其中心意厚重,不言而喻,他是当真将她视为知己好友的。
辜不悔感慨:“你的死讯其实早就传遍,只是他被人拘禁,消息不通,我也不忍告诉,他才一直不知。
如今这番情状,或许是被人带往洛阳城的途中得知的。
眼下世间还算讲礼法的,也就只有他们太学府的弟子罢。”
沈期的声音切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感怀,但对于这些陪伴已久的异兽而言,应当是听得麻木、听得烦心了。
巨狮踱步越来越快,等到他终于收声时,便迫不及待叼着他的后领,将人扔回房中。
林斐然看着沈期木然坐到桌前,却察觉到一点不对:“他来去都是靠的手脚,而非术法,他的灵力出了问题。”
辜不悔疑惑道:“或许是怕他逃跑,所以封了他的灵脉?”
林斐然缓缓摇头。
沈期是人皇子嗣,天生没有灵脉,无法修行,只是有轮转珠在体内,蕴养之下,这才得以修行破境,如今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行动,或许是轮转珠出了问题。
若是早被挖走,便不会有这些异兽看守此处,可若是还在体内……
林斐然心中不免有些急切。
自她动用灵力后,那条心誓锁便渐渐复明,如霰的咒言只能暂缓它连通的速度,无法破誓,如今心锁已经亮起三分之一,说不准再过几日,便会全然连通,到时,她假死一事便再也瞒不住。
既然要将沈期带走,必须要赶在密教发觉之前。
她的目光再度看向那一排脊兽,指尖缓缓摩挲起来。
……
另一厢,如霰正在洛阳城某处问诊,他的医棚前已经排起长龙大队,面色或枯朽或憔悴的百姓慢吞吞在前方挪动着,浓厚的病气中带着一些腐朽之味。
他坐在桌前,遮着面纱,指尖金丝已经断开,淡凉修长的手直接按在病者腕脉处,不需来人多言,他便将旁侧由灵火淬炼的银针抽出,利落刺入穴位,又写下药方,递到一旁的修士手中。
这两个年龄不大的修士本是琅嬛门弟子,来此除了治世救人之外,还为了磨炼。
他们原本是跟着师兄姐打下手,后被这人精湛的手法吸引而来,只是两人还未开口请教,这人便将药方递到他们手中。
“取药。”
这两个字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魔力,他们什么话也没问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他打起下手。
如霰的速度极快,每为一人问诊,他便会顺手在旁边的册子上画上一道,一个时辰不到,第一页已经画满。
两人一边取药,一边学习,忙得有些晕头转向时,其中一人便见到巷口处大树上倚坐的身影,忍不住道:“他们到底看病还是不看病?”
另一人回道:“谁知道,我看那女子身轻无力,双臂轻颤,怕是时日不长了。”
两人语气十分惋惜,如霰闻言微顿,顺着他们的视线抬眸而去,看清那道身影后,他的目光忽然一凝。
这两人他当然认识。
屈腿坐在枯树上,为怀中人理发的男子,正是许久之前从人界搬到妖都常居的齐晨。
而他怀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不必多想,自然是他的妻子。
如霰又想起他们离开妖都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他转头看向身旁二人,出口问道:“你们认识他们?”
两人迟疑道:“算不上认识,但他们来洛阳城待了快两月,每日晨时都会到这里来坐着,这一片问诊的修士全都眼熟了。”
如霰又问:“他们没有来此看诊?”
两人摇头:“说来也奇怪,那女子分明就是染上寒症的凡人,可他们却只是从这里经过,没有一次停下问诊。之所以待在那棵树上,好像是因为那里能看到东边的曦光。”
如霰略略垂目,思忖片刻:“他们一般会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日落,那道缝隙透出霞光之后,他们就会离开。”
如霰不言,再度看了一眼后便继续问诊,直到时日轮转,东方天幕处的缝隙透出一点柔红之光后,他才站起身,望向这仍旧看不到头的长队,侧目道。
“你们也算学了一日,就按照我先前的方法给他们看诊,我有事,先行离开。”
两人一脸惶然地看向他的位置,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明日还来吗?”
如霰步履微顿,收回视线:“还来。”
他收起手边的册子,快步向巷口而去。
那株枯萎的榕树之下,齐晨正为怀中之人整理狐裘,略显柔美的面上藏有一些难以察觉的悲色,他们之间仍旧挎着一个竹篮,只是篮子里再没有明灿的花,只有一枝朽败未开的春桃。
这一次,如霰却没有跟得太近,或许是终于有这般的感同身受,他给二人留足了相处的时间,没有打扰。
直到跟到他们居住的庭院,他没再上前,而是抱臂立于高墙之上,垂目看去。
齐晨将已经脱力的少女抱入房中,随后点起一盏灯火,他坐在床边,正低声和橙花说着什么,暖黄的火光映在二人之间,终于燃亮他阴翳的眉眼。
不久后,少女沉沉睡去,齐晨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掖好被角,起身看向窗外,看向那道立于风中的身影。
他走到院中,那人也已坐入亭内。
齐晨看着他,眼中并无讽意,只是单纯问道:“尊主,你这次来寻我,是想清楚,打算入密教了吗?”
如霰扬眉,只道:“或许。橙花如何?”
“……命无多时。”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伤心。”
齐晨走入亭中,扬袖一挥,桌上火光渐明。
“我仍旧伤怀,只是我知道,我还能再见到她。”
他在如霰对面落座,抬起眼眸。
“我知道你与密教有仇,但我也知道,你与我是一种人,什么仇恨不仇恨的,只要还能见到她,一切便都不重要。
这不是劝诫你入密教,而是对一个同我一样走投无路之人的剖心之言。
林斐然帮我们诸多,我也不愿见她枉死。”
如霰看他,指尖轻敲:“你说的对,但我想知道,密教当真能让我再见到她?”
第278章
夜风拂尽, 灯花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