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你们几个人来问都一样,道主的事我们绝不会多言半句,要杀要剐尽管来,我们兄妹若是惧死,就把眼珠挖出给你煮汤吃!”
小姑娘一出现,原本还算挺直的身姿霎时软下,如同林斐然一般盘坐,却双手抱臂,嘴翘得极高,满眼不服。
林斐然静静坐着,并没有被她惹恼,她看向伏霞,目光微动间,忽然道:“你们当然不惧死,因为你们自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会死。”
伏霞一顿,向她怒目看去,但很快止住话头,只道:“可笑!”
如霰倒是来了兴致,略略起身看去,发出一点声响。
林斐然向后看了一眼,又看向兄妹二人,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你们当初在大宴之上见到我,却说了一声异数,原先我还不懂,但此刻想来——
你们应当早就知道,林斐然不该出现在那场大宴上,但你们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就将我认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你们,说明你们以前一定见过我。”
伏霞嗤笑不语,她看起来像是在听笑话,但下一刻,伏音与她交换,原先还嗤鼻的神情立刻变得安静下来,如同一面风吹不皱的冷潭。
他不答反问:“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林斐然没有回话,也并没有被他打乱节奏,她也学着师祖一般,抬起手,以灵力绘形,大致描摹出大宴那一日的场面,虽然人面不算精致,但也能分清谁是谁。
如霰索性坐直身,越过她的肩头看去,见到坐于高位的自己后,略显满意地沉吟一声。
“我记性还算不错,那日的事又十分深刻,如今正是历历在目。”
林斐然指尖微动,勾勒出的人便各自动作起来。
“你们来赴宴,原本就是为了帮狼族少主刺杀妖尊,夺得高位,至于刺杀成功与否,你们并不在意,因为你们早已约定好,帮过这一次后,狼族与密教同盟。
所以在青平王攻城那日,狼族会倾力相助。”
伏音目光冷了下来,他看向那几道灵光,然而在下一刻,勾勒出的狼首破开。
“只是你们没想到,那日会误打误撞见到我,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变数。
明月公主变成了林斐然,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
你自然十分惊诧,这才在一片糟乱的场面中,蓦然向我发难。”
林斐然静静看着他,指尖不断摩挲,先前说的同盟一事,结合前因后果尚且可以推出,不会有错,但后面这些话,却是她的无证猜测。
她先前便一直在思索,那一日伏音为何突然对她出手,直到现在知晓变数一事,心中才终于笃定,他一定是认识自己。
可她以前几乎籍籍无名,也就有个卫常在未婚妻的名衔,而这也并非人人知晓,对于常年待在妖界的伏音来说,他认识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他不仅认识,甚至能在那样浓艳的妆容下一眼看出,那么他对自己一定到了极为熟悉的地步。
而她又见到了铁契丹书,见到了其中的文字,种种巧合相连,她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推测。
“那一日,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你说我是异数,而毕笙先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密教已与狼族同盟,而你明明正出手襄助,却在狼族少主被制住的紧要关头,转头来对付我这样一个不重要的人物——
如果我猜得不错,对于你们九剑来说,清除世间异数,才是首要职责,对么?”
灵光汇聚的画面停住,停在伏音与她斗剑的瞬间。
伏音看向那处,目光几乎不可控地一闪。
如果今日在这里与林斐然对峙的人,是傲雪、是齐晨、是讨人厌的卓绝,更或者是那个总是沉默的搬山,或许都不会有像他这般的反应。
九剑之中,他的修为最低,定力虽不算差,可与林斐然比起来,便实在相形见绌。
方才眼睫不自觉地眨动,他心中便知道,自己向她漏了什么。
想到此处,他猛然闭上眼,不言不语,也不再做任何反应。
林斐然却站起身,极有规律的脚步声在周遭响起,只听得人心烦意乱,伏霞想出来破骂几句,他立即将人按了回去,以免露出更多破绽。
他想,此时此刻,要破身而亡吗?
林斐然打量着他,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她此时几乎可以笃定自己的推测没错。
她继续开口,或许是在问自己,或许是在向如霰解释。
“如果清除异数是你们的首职,那么你们是如何辨认出异数的?
我早就到了大宴,你们却一直没有反应,直到看到我这张脸才猛然发觉,立即发难。
而在金陵渡的密教主殿之中,又堆叠着许多具人偶,其中几人,面容相貌与我熟悉之人分毫不差——所以,你们是靠人做分辨的。”
伏音早就闭上双目,什么反应也无。
而在这个时候,林斐然顿住脚步,在伏音身侧停了下来,玄色袍角靠近,如同一道浓影遮下。
尽管已经闭上双目,伏音仍旧感到眼前黑下一片,他有些不安地蹙起眉头。
他当然不惧死,可他此时不愿死,境界突破近在眼前,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入逍遥境,届时,伏霞便能够离体而出,择一肉身而活。
可若再活下去,林斐然保不定会猜出更多……
心中犹疑之时,林斐然忽然开口,转了话题。
她目光流转,看向二人映照在地上的影子,出声道:“我知道一种离魂之法,能将你二人分开,蕴养好你妹妹的神魂之后,她还能借肉|体复苏。”
伏音却冷笑一声,只道:“你以为就你看书多?我早就翻遍世间诸法,寻出其一,只要我破入逍遥镜,练成大修之体,她自然能活。”
“但我知道的办法,你现在就能做到。”
这话若是让如霰说出,定然还有一种引诱的味道,林斐然语气平常,甚至带着一种笃定,听起来并不惑人,但片刻之后,伏音睁开双目,冷冷看向前方。
他深深吐息之后,才抬眼看向侧方,与林斐然对上视线。
“什么办法?”
林斐然从他身旁走开,重又与他对坐,耸肩道:“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伏音又笑,却是讥讽:“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双方本就互不信任,他以为还要拉扯一番,可林斐然却向他伸出了手,掌中划开一道血痕,落有一个法印。
“我可以向你许下心誓,若法子无用,我道心自毁。”
对任何一个修士来说,这都是一个极重的承诺,不会轻易许下,伏音看了她好半晌,目光晦涩,变了又变,放在膝头的手已然攥紧,却始终没有抬起。
林斐然没将手收回,只说了一句:“你消失这么久,为何没有一人寻你?”
伏音抬眼看去,神情忽变,伏霞占上身体,脆声道。
“你这个人,看着老实,其实蔫坏!
你又想挑拨我们和毕笙大人!
我告诉你,就算待在我哥哥身体里一辈子,没有肉身,我也乐意,才不受你这嗟来之食——”
她的话还未说完,神情便再度变化,又恢复到伏音那晦暗的面容,他看向林斐然,眉间那点朱砂闪着异色。
林斐然了然:“你妹妹被你保护得很好,她有些地方不明白,但想必你心中都清楚。”
灵光绘出的画面开始变动,交汇之下,只在二人之间凝成一方棋盘,盘上棋子错落,却独有一粒滚落在棋盘之外。
林斐然道:“毕笙于你们未必无情,她或许也知晓你们的困境,但事有轻重缓急,对吗。”
伏音眸光微动。
她捻起那一枚棋子,重新放回盘上。
“之前,你们早就知道我出现在妖界有异,虽然也派过人手前来,但并未尽力,因为对那时候的你们而言,寻天地灵脉一事,要比我重要得多。
就像你在大宴上弃狼族不顾,却转头对我刀剑相向一般。
对于毕笙而言,任何事都有轻重,此时此刻,你们在轻的一方,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听到这里,如霰已经完全坐起身,眼中划过一抹异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斐然这样的一面。
权衡利弊、循循诱导、无声博弈。
而且她说的所有都是事实,如此步步紧逼之下,又并未捏造威胁,颇有赤子风骨。
林斐然并未察觉到这样的视线,她将棋子落下,落到最中间的天元位。
“但我想,对你而言,妹妹永远是重的一方,对吗。”
她走这一步也是在赌,伏音兄妹几乎算是九剑之中最为忠诚之人,即便先前被如霰搜魂,他们也从未露出半个字,但这不代表没有突破口。
林斐然垂目:“她想不想早些有自己的身体,你这个哥哥,应当比所有人都要清楚才对。”
伏音的手更加紧攥。
林斐然继续道:“你待在芥子袋中,应当不知晓外界之事,昨日,张春和已然说过九世师徒之事,最后在咒文之中化去。
你可以自己斟酌,若是能说,你便告诉我,不能说的,我可以不追问。”
伏音猛然抬眼看她,有些失声道:“他……”
他面色惊骇,或许是从前见过这样的场面,如今又回想起来,额角薄汗凝在一处,滴落到手背处,啪一声绽开。
林斐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他想要的,他已经得到了,所以选择赴死,而你还没有得到,我也不会强迫你像他一般。”
这一番博弈下来,伏音已然是溃败,他攥紧的手终于松开,身体也不再挺得笔直,他松下双肩,声音不再像先前一般冷厉,只低声道。
“你想问什么,若是要问道主,我当真不知道太多。”
林斐然却道:“他真正的来历,你们也不可能知道,所以我不会问,我只想要你为我解开几个一直未能想通的关窍。”
伏音抬起头,只听她道:“我想知道,你分明在大宴之时就发现我有不对,但密教行动却是在许久之后,这中间你们在想什么,或者有什么顾忌?”
伏音一哂,目光落到她伸出的掌中,随后抬手击上,开始结印,心誓很快完成。
他这才开口:“你猜的不错,作为九剑,我们最重要的事,一直是清除发现的异数,至于密教其余事,一直都是毕笙发号施令,我们只用执行。”
他看向林斐然:“这其中缘由,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如今想来,若是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早早将你的事报给圣女,也不会发生后续种种,你也没有机会在妖界站稳。”
林斐然对此有许多猜测,却从未想过还有其他缘由:“什么事?”
伏音深深吐了口气,他面上也浮现一点疑惑,出声道。
“你应当知晓卓绝,你与他交过手的。
当初我被妖尊一枪穿破眉心,伤及神魂,伏霞担心我再也醒不过来,便忙着跑回金陵渡,想要求道主救治,途中便遇上了卓绝。
伏霞太过惊慌失措,人又单纯,在他三言两语的哄骗之中,便选择留下,先行将我救醒。
你那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实则是我在休养神魂。
醒来后,我觉得卓绝有异,便很快向他告辞,将你的事报与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