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雨幕,外围看着似是只轻笼一层,可实际乘舟而入时,竟也行驶了将近一刻钟,期间偶有飞鸟闯入,众人还来不及眨眼,飞鸟便顷刻间破作血雾,淅沥落下。
众人不禁心下一凛,如此轻绵而霸道的护山大阵,谁又能攻?谁能攻破?
“到了。”
林斐然几人乘舟而下,终于到了三清山背阳处,甫一上岸,便听得落雨声声。
滩涂之上,无风细雨处,正横尸数具,除了误闯的山林野兽外,还有几个修士。
旋真一惊,上前看了一眼,又飞快蹿回护在几人身前:“面容不清,被切割成碎块呐!”
荀飞飞蹙眉看着眼前这道淅沥雨幕,回首望向林斐然:“你确定这里能进山?”
“我确定。”林斐然踏上滩涂,夯货登时摊成一团挂在她腰间,她则是拧了拧身上的水,缓缓上前。
她提前知晓小游仙会一事,是因为书中有写。
小游仙会,秋瞳与裴瑜彻底撞上,遭受欺辱,危急关头,卫常在拔剑而出,英雄救美,于是在彼此心中都留下浓墨一笔,感情升温。
但如何越过护山大阵一事,却并非书中所述,而是蓟常英告诉她的。
道和宫诸位长老都十分谨慎,护山大阵几乎是每年一查,查是否有漏,是否有缺,若有需要弥补之处,众人会立即修缮,而在巡查期间,弟子不允许外出。
彼时林斐然刚满十岁,在山上待了不到一年,正值生辰日,按照往年习惯,父母会在生辰那日为她“纳五福”
五福即是寿、财、康健、善德、寿考,这本不是林斐然一个小萝卜头该享的,却依旧被他们以另外的方式表达出来。
那一日,父母会在日初时为她备上一份枕下银钱,蒸好一屉枣泥馅的小寿包,以表寿财,再让她换上百家衣,用头槌或是握拳砸开几个核桃,以显善德与康健,再让她喝下一整碗羊汤,出门闲逛上一日,夜间再回家,这叫寿考,也叫善终。
那时的林斐然并不理解,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如何就论上善终一事?
不理解,但她还是照做,逛了一日精疲力尽回家,然后在迷糊睡去,期间还能感受到母亲正热着锦帕为她擦脸换衣。
蓟常英本不知此事,只是无聊之际翻出几个虎皮核桃,挑挑拣拣砸开后喂给林斐然。
她小时候有挑食的毛病,核桃却算是常吃的,他刚想出口逗逗她,就见林斐然突然抓过核桃,一头槌下去,虎皮核桃碎得七七八八,她从里面挑出核仁递到他手中。
“师兄,你吃吧,这是康健的祝福。”
蓟常英怔愣几息,心头浮现几丝疑问,但没等问出,便率先溢出笑意,笑得越发开怀,甚至直不起腰,一边帮她捻下眉心碎屑,一边问她缘由。
只是在听她说完后,他便笑不出来,默然片刻,便悄声问道。
“要不要下山吃碗羊肉馍馍,师兄再带你逛一逛洛阳城?”
“可以吗?”
“你要相信师兄。”
那一日,蓟常英背着她,从后山一条羊肠小道乘舟而出,两人在山下合吃了大碗羊肉泡馍,逛至深夜才又偷溜回山。
至于回山后撞到卫常在静坐门前的事,她不想再回忆。
“要穿过落雨眠,必须得乘舟渡之,但不必是画舫。”
林斐然四下看去,从榆钱树上摘下一片圆叶,旋即结印,心下默念法诀,刻印其上,淡淡金光从榆钱脉络间游离而过。
管中相窥,一叶障目。
须臾间,榆钱旋转而起,越扩越大,渐渐便将近有三尺之宽,虽不算大,但几人挤挤还是能占满。
以林斐然如今的境界,此等扩物的术法定然用不出来,但这是三清山的榆钱树,再配上这落雨眠的阵法,便足以施用。
榆钱之法,是师祖留给道和宫弟子的一条生路,若有朝一日山门大破,无舟可用,便以这小小榆钱作船,撑杆自渡。
世间阵法,总要留一处生门。
林斐然率先踏上榆钱叶,转身向几人伸出了手,碧磬绕着看了几圈,眼中兴味浓厚,毫不犹豫伸手上叶,旋真也一跃而入,荀飞飞却要稳重许多,他抱臂在后,见众人站稳后,这才动身,长腿一跨便上了榆钱叶,顺手拍了拍袍角。
至于青竹,他到底还是个卧底,不能滞留太久,第二日便回了人界,但走之前给几人留了一株四叶草,以表祝福。
碧磬和夯货一同看向荀飞飞,不由腹诽,如果不装,还是挺好看的。
林斐然轻呼口气,拿下腰间瘫成饼的夯货,顺手搓成一条长绳,随即将众人绑在一处,并指抬手,榆钱叶缓缓升起。
“相信我。要走了!”
落雨眠细柔绵软,淅沥落下时便如雨打芭蕉,轻巧而跳跃,甫一靠近,这空濛轻雨便骤然旋聚一处,形成一道风眼,将近处之物席卷而入。
在他们之前,正有一位修士佩剑被卷入其中,刹那间便碎作稀散亮光的齑粉。
碧磬见状咽下口中唾沫,死死抱住林斐然,旋真也闭目遮耳,汪呜了一声,紧紧抱着腰间缠紧的夯货。
荀飞飞紧紧盯着几人,指间拿出一枚玉坠,若有不对,随时可以开启其间阵法。
榆钱直往风眼而去,那便是留下的生门,羊肠小道一般的生门。
刚一冲入,几人未被搅成碎片,却几乎被这混搅的旋风与暴雨打散,激烈的雨珠霹雳砸来,叫人睁不开眼。
这小道拧在一处,如同扭转而上的阶梯,榆钱扁舟位于阶梯处,不得不顺势旋绕而上。如此旋转颠簸下,众人早已头晕目眩,拉扯不住,松手乱散。
林斐然紧紧扯住同样眩晕的夯货,将众人聚在身后,压下身体不适,目光始终向上,如此坚持一刻钟后,几人终于破道而出,冲出风眼。
落地,便是熟悉的山雪之景。
碧磬旋真二人从未受过此等风劈雨砸的痛,更没吃过晕眩之苦,躺在地上缓神许久,夯货更是瘫成一长条,把眼前金星当作美食,张嘴吃了半天也没咬到一口。
荀飞飞倒是恢复得快,不过几息便直起身,远眺而去。
“来之前便定好,此番全程由你排兵布阵,虽然之前已讨论过如何行事,但实际布阵时肯定还有变化,现下做什么?”
林斐然却看向他:“青竹说你的秘技十分惊人,我能先看一看么?”
荀飞飞点头:“一族秘技,便是一整族人都会,其实无甚惊人之处,是青竹夸张了。”
他站到一旁,猿臂蜂腰,身形倒是十分养眼,只是下一刻,人便消失无踪。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忽觉身后有风,还未动作,便被身后人按住了肩膀。
她转头看去,只见荀飞飞站在树影下,上半身如旧,小腿及下处却仿佛溶于其中,模糊一片,他矮身一动,彻底溶于影子,下一刻,又出现在数十米外的阴影中。
再一动,他顷刻间便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风轻云淡道:“看,就是这般无甚稀奇的秘技,只要有影子便可以用。我不知族人如何称呼,但我把它叫做潜影。”
无甚稀奇?
林斐然默然片刻,突然想起之前在镜川斗法时,红狮一族的西风怒吼斩草的场面,与此相较,高下立见。
荀飞飞见她久不发言,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斐然认真回答:“我在想如果斗法时对上你,在境界不够高的前提下,要怎么打败你。”
荀飞飞挑眉,扶正银面:“很有胆量的想法,但我其实不常用秘技,若想败我,可以从其他方面着手——那么,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林斐然回身而视:“时间未到,我们不如在此休憩调整。不必担忧,后山这处鲜有人至,除了——”
除了她那精神松弛,唯爱四处晃荡采菌菇的师兄蓟常英。
“师妹——”
林斐然心下一震,回头看去,正有一人站在远处向她招手,头戴斗笠,竹笠间投下几隙微光点亮眼眸,满目惊喜,他一手挥出残影,另一手提着野菌菇,笑容难止。
真真是眼含春水,目捎春风,不是蓟常英又是谁?
“哎呀,你怎么回山了,是不是来看望我……”
话未说完,便被悄无声息挪至身后的荀飞飞打晕,他唇角凝着笑意地直直躺倒在地,显得十分安详。
林斐然:“……”
荀飞飞轻巧收手,收到林斐然投来的视线,他双手抱臂,远远向她颔首示意,面罩下传来的声线并不沉闷:“不必担心,已经解决。”
不,就是这样才担心。
第36章
荀飞飞见她神情微凝, 不由扫了躺倒的人一眼:“怎么,打错人了?”
“他是……”林斐然停顿几息,如今她已不是道和宫弟子, 再叫师兄便显得冒昧,“他叫蓟常英, 与我颇为熟悉,即便知道我们在此, 他也不会多言。”
身侧传来一声难耐的呻|吟, 蓟常英悠悠转醒,他坐起身,手中还紧握着几朵黑黢黢的野菌菇。
“师妹, 才离山几月, 就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么?”
他揉揉额角,显然是听见了她方才的话语。
清明双目四扫, 他的视线划过尚且躺倒的碧磬三人,看过抱臂而立的荀飞飞, 最后才落到林斐然身上, 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
“师妹,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林斐然并未回答,她只是静静回望。
蓟常英略一叹气,兀自起身,拍拍袍角尘土,扶好斗笠,将手中菌菇提起,十分自然地开口:“远来是客,我正好在不远处架有野锅,诸位不如小酌几杯, 啊,我是说酌饮菌汤。”
众人没有回答,他也不甚在意,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踩着碎步、端着铁锅而来,还有闲心笑道:“山既不就我,我便就山来。”
荀飞飞在一旁看他重新拾柴起锅,神色难言,他隐晦地看了林斐然一眼,眸光疑惑,却见林斐然微微摇头,便只得退至一旁,顺道将旋真碧磬这两盘小菜叫醒。
火势迅猛,温凉的汤底很快复热沸腾,蓟常英坐上一块平石,颇为感慨:“师妹,自从你同师弟相好后,便只有年节时才来吃我做的菜了。”
林斐然却未曾接话,只道:“师兄,你回道和宫已久,想必听闻不少我叛逃下山、又数次折返盗宝的事,不问问我今日又为何回转么?”
“不问。既选择相信,又何必怀疑。回来便是回来了,见到你我就高兴,哪管其他。”蓟常英看着她笑道,“不过,几月未见,你变得直白许多,这很好,看来下山一途很适合你。”
旋真碧磬终于从那晕眩中脱离,走路虽仍有虚浮,面色却好上不少,荀飞飞一左一右架着两人落座,蓟常英向三人颔首示意后,竟真的再未开口询问,只是笑看林斐然,神情欢喜。
碧磬撑着头问道:“什么时候行动,我再缓一刻钟大抵就好了。”
林斐然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瓶清露递给她:“喝一点会舒服一些。此时日头西斜,晚宴未开,不便行动,待夜色落幕时,我们便照计划动手,现下,你和旋真可以在此休息。”
碧磬点点头,歪身靠在她身上,啜饮两口清露,缓和许多。
荀飞飞推开同样靠来的旋真,不动声色观察蓟常英。
他神情少有变化,只是在听到林斐然说动手二字时稍有起伏,但不是变得警觉与戒备,而是全然的欣慰与惊喜,好似看护许久的小猫终于会弓身扑人。
“师妹,你长大了!”
荀飞飞:“……”
早听闻四大宗之一的道和宫爱出疯子,即便不是疯子,也定非常人,他过往抱持怀疑,如今却已相信几分。
林斐然忽略他口中的欣喜之意,望望天色,又问:“今日游仙会,师兄不必出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