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林斐然却没有接过话头,两人之间静了数息。
他眼睫微动,疑惑地抬眸看去,瞳孔却在这瞬间蓦然缩放,视线也慌忙定在眼前,心头猛然一跳。
林斐然不知何时撑在桌面,上身越过桌案,倾身看来,视线锁在他面上,两人之间几乎只隔了一盏四方的明灯。
灯火映在她深静的眼中,透出一种令人无处可逃的光芒。
“真的没有受伤吗?”她忽然出声。
他还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扬唇道:“我应该受什么伤呢?”
林斐然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左眼睑:“你应该还不知道,蒙一位前辈青眼,我得了他的传承,能够看到一些常人不可见之物。”
她的左目中浮现一点浅淡的金光。
“是么,那是要恭喜……”
话还未说完,她的指尖突然一转,落到他眉心处,然后顺着某种痕迹擦拭起来,她眼中金光泛泛,伪饰被抹去。
几刻后,“青竹”的眉心出现一道裂痕。
这道痕迹从眉心开始,细细向下蔓延,划过右眼与鼻梁之间,最后落到唇角处。
并不骇人,也不显空洞,裂痕十分干脆利落,如同空竹上的细痕,没有疤痕,没有淤色,就像被绘出的一条墨线,但细细摸去,却又能摸到起伏。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对,他没有抬手拂去,她也尚未收回。
他道:“林姑娘,得了一件很了不得的宝物呢,能够看破世间伪饰,对你也好,只是有的时候,最好不要点破。
伪饰一旦被揭开,便再也贴不回去。”
林斐然仍旧没有收手:“点破之后会如何?”
他直直看去 。
“若是心狠之人,必会取你性命,若是心虚之人,便会以流言中伤,若是心软之人,从此之后或许不会与你来往。
这并不合算,你又总爱做些不合算的事,以后容易吃亏啊。”
林斐然收回手,直起身:“那你呢?你会怎么做?”
“在下既不心狠,亦不觉心虚,更不会心软,所以——”
他佯装思忖,恍然道。
“所以,我会假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看着林斐然,弯唇一笑,指尖折扇转动,面上裂痕顷刻间愈合,神情恢复如初。
他如最开始一般问道:“需要补灵的丹药吗?”
林斐然看向那一盒紫金色的丹丸,目光变了几许,最终没有收下,她道:“我会假装没有见过这一盒补灵丹。”
蓟常英笑容仍在唇畔,眼睫却微动,目光静静落在那盒丹药上。
她转了转脖颈与手腕,反而自己取出一盒丹药放到桌上,继续道:“时不我待,便不作休息了。”
她纵身跃起,立于高墙之上,手中持着阵盘,离开时带起一阵风,风沉沉而过,明灯忽闪。
在即将离开之际,林斐然忽然回首:“有些事或许应当心照不宣,亦可以伪饰,但我不愿,你也不必,若丹药无用,我会再想办法。”
方桌之上,一盏明灯渐暗,两盒丹药并处,他默然许久,心中不知是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还是有种果然会如此的平静。
他还是打开锦盒,盒中挤着数枚纯白的丹丸,清香四溢。
……
偌大的行止宫中,一道黑影不断在其中掠过,她的身形飘忽,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灵力光芒。
他们酉时抵达妖都,绘完这道几乎将大半个妖都都笼罩其中的阵纹之后,已然到了子夜。
但这并非终途,而是起点。
她同卫常在回到院中,平安哄着被气炸毛的旋真离去,青竹早已不知踪影,此处便只剩三人。
如霰将炼制好的丹丸递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道:“他有天目在身,你不怕他窥见?”
林斐然收好丹丸,摇了摇头:“我也有天目,或许是因为同源,虽不如他的神通广大,但却能够察觉到另一只天目的靠近,他并不在。”
不止如此,先前在道和宫时看到的那点白雾,如此浅淡,隐隐给她一种道不出的意味。
她没再多想,只道:“现在是子时,辰时之前,我会将该做的事一并做完,然后回到人界,时间虽然紧迫,但这是于我而言,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
如霰只是看着她。
林斐然走上前,毫不避讳地抬手抱住他:“等我回来。”
“好。”
时间已到,林斐然抽剑而出,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动身离去,卫常在也一并随行。
他果真做到他先前所说,如一道影子般,不问不说,只安静跟在她身侧。
两人过往同行过太多次,不必开口,他都能在途中跟上她的速度,躲避遇到的密教弟子或妖族人也十分利落。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落玉城附近。
林斐然同样取出一份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道:“你绘这处,我绘这一片,不必入城,还是如同方才那般,最后汇合成一个完整的法阵。”
“好。”
林斐然将舆图递给他:“这里妖族人不少,注意安全。”
卫常在一顿,清声道:“……好,你也是。”
第301章
林斐然二人并没有入落玉城, 而是按照她给出的舆图,动身在城池四周摆设法阵。
卫常在已然十分熟悉,他绘着阵纹的同时, 余光不时看过那块传音灵玉,四四方方, 二指宽,被一段红绳系在腕上, 紧贴着皮肉。
玉上偶尔流过难察的微光, 频率正与传来的呼吸声同步,时明时暗。
这本可以系在腰间,但他还是压在了自己的腕上, 绘到某一刻, 恍然间自己的呼吸也与她同频起来。
“你那边情况如何?”玉牌中传来她的声音。
卫常在收笔,朱砂混着灵力消失在草野之间, 他抬头看去:“一切安好,阵纹也已经绘完, 需要去找你吗?”
“不必, 你现在应当在东南位, 再有两笔就能联通至你那里,暂等片刻。”
玉牌那边是隐隐的风声,她的话语虽然平稳,可这呼响足以昭示她现在是用怎样的速度在布阵。
“好。我在这里等你。”
他静静立在原地,目光却看向落玉城上那道戴着斗笠、腰配长剑的身影,与林斐然极像,但却不是她,略作思索便知,这是她留在此处的“空城计”。
看来这也是一座受她照拂的城池, 难怪此行能够如此顺利。
他状似看得认真,其实早已魂飞天外,他忍不住想:这样一道身影,何不塑一座立在道和宫中?且不说长老们是否愿意,若真要塑,是玉像还是石像?
——墨玉罢,不落窠臼,又有石塑之威势。
他静眸看去,不禁点了点头,却又微微蹙眉,若是将塑像放在道场中央,那里剑气凛冽,墨玉容易有损……
“你在这里看什么?”身后林叶晃动,树叶沙沙,林斐然从中钻出跃下,站到他身旁。
卫常在回神看去,摇了摇头:“没什么。”
林斐然奇怪地看他一眼,但早已习惯他走神的事,便也没有过多在意,她在草丛间搜寻片刻,这才补上最后一笔,将自己与他分别画出的阵纹连通一处。
做完这些,手中朱砂顷刻间便被她放回芥子袋中,她先四望片刻,随后在连接处汇入一点灵力查探,于是一道极快的微光从阵纹中闪过。
几乎是眨眼间,放出的灵力便回转到掌下,这便意味着法阵相通,游走的纹路亦没有差错。
“这里可以了。”她站起身,再度抽出金澜剑,转头看向卫常在,“下一处,随我从南至西,先去往际海,再去往青丘,所做照旧。”
想要布出这样大的法阵,其实是极为消耗灵力与精力的,而林斐然几乎不停歇地辗转了妖都与落玉城两个地方。
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今晚要将妖界能走的地方走个遍。
若是寻常人,灵力枯竭、吃不消不说,此时应当已经累得趴下,怨声载道了。
但卫常在没有,他当真如同林斐然的影子一般,在她拔剑的时候,便也跟着出剑,随后同她一道御剑而起,向南而去。
途中并无圆月,故而半空云雾皆是淡灰色,薄冷的水汽从二人面颊拂过,凝出一点湿润。
“要吃些补灵的丹药吗?”林斐然取出一枚药丸递给他。
卫常在没有接:“暂时不用,你要吃吗,我这里还有。”
林斐然也没有勉强,她收回手,转眼看向前方,摇头解释道:“我的灵脉与常人不同,沟壑更深,平日里吞吐的灵气也是常人的数倍,这两道法阵对我来说不算虚耗。”
卫常在静静看去,唇畔微扬,他都快忘了,林斐然已经今非昔比,她攀上了她该走的峰顶,只是在他眼中,她总是没变的。
他靠近几分,扬起的袖角不时与她的袍角相缠,他侧目看去,面上不显,但心中已是有几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雀跃。
“那我需要补灵的时候,再告诉你。”
林斐然目不斜视,颔首道:“好。”
她心弦绷紧,实在无暇注意其他。
她这一路都在算着时间,不得不说,她此时是有些庆幸的,好在当时不计前嫌,同意将卫常在加入到计划的一环,若是其他人随她动手,她不可能快到这个地步。
两人御剑的速度十分相近,一路上也并不多谈,就这样心思各异地到了际海。
际海的屋舍几乎空荡一片,鲛人族已不见踪迹,只有来此采集灵气的妖族身影,他们之间氛围不算友好,同样紧绷。
林斐然立刻带着卫常在隐匿而去,这种时候往往是探寻的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后方几人松懈下来,开始出声交谈。
“他们倒是全去深海避难享福去了,我们却在这里为了逸出的灵气斗得不可开交,这都第几次了,最后又是你分点,我分点……”
“谁说不是,越分越少,不若直接举族去往密教算了。”
“说起密教,听闻如霰回妖界了,准备彻底封城,还给各族发了帖,三日内可去往妖都议事……长老们正在钻研此事,他是不是有法子能解决灵气一事?”
“难说,万一是想瓮中捉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