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后退数步,直至后背紧贴到一处冰凉,这才退无可退,他转头看去,抵住他的正是那扇半掩的殿门。
他回头看去,对上数道相同而审视的目光,霎时脊背一寒。
有人道:“他会不会是林斐然他们派来的卧底?”
“不知道,万一呢?”
“要不我们先动手,不能让他看到屋内之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汗珠已然滑落到下颌,这个修士双拳缓缓握紧,就在他准备先下手时,殿门忽然被拉开半寸。
一只手从后方搭上他的右肩,是同这殿门一般的冷硬。
他转头看去,对上一双淡然的眼眸。
其余人立即行了道礼,出声道:“搬山大人。”
搬山的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还是落到手里这人身上,出声道:“就你罢。”
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这修士便被拖入门内,吱呀声响,殿门缓缓合拢。
第305章
滴答滴答——
殿中传来一点奇怪的水滴声。
“搬山大人, 我、我愿意为道主奉献一切,但是、如果命没了,我就再也不能为密教效忠。”
他全然没注意水声, 只顾挣扎,试图令眼前这个沉默的修士心软。
“圣女大人要什么人, 只要放我出去,我必定为她抓来十个百个, 以一换百, 十分划算哪!”
然而抓住他的修士没有回答半个字。
想他在密教已是香主,境界也不算低微,但在身量壮硕而颀长的搬山手中, 便如同一个鸡仔般被拖着前行, 毫无还手之力。
在这蔓延的沉默中,他才终于回神, 立即向四周看去。
周遭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暗色,他已经将双眼瞪得浑圆, 灵力布满瞳仁, 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能够感受到搬山渐渐缓下的速度。
应当是要到了。
他的额头已经沁满冷汗,很快便凝聚滴下,同这滴答声混在一起。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点风声,原本的黑暗霎时被一片刺目白光遮盖,双眼被晃得肿痛,但他还是强忍不适看去。
原来这殿中自有一片世外仙境。
他们正站在一处雪白道场之中,前方是规整的石阶,通天一般向上排去, 阶梯两旁竖着灰色召旗,旗上是一只云雾旋成的单目,这是密教的图腾。
后方是成群密林,重重叠叠如同黑影一般,林后传来海浪拍崖的哗然声响,有风从上方吹过,带来的却不是海腥味,而是一种带有灵气的清韵。
在这令人神清气爽的微风下,诸多百年难得一见的灵花灵草就生在树下、路边,甚至是道场边缘处的石缝中,如此名贵之物,在这里却好似贱如草芥。
忽然间,数只珍奇灵兽从林中走出,觅食般吃掉周遭灵草,十分悠闲。
修士几乎要看呆,他心中的忐忑与惶恐顿时被这景象冲淡大半,正在愣神之时,始终放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握,便将他拖走几寸。
“走罢,看也没用。”搬山这般说着,带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阶梯。
这阶梯也十分古怪,每走一步,便觉得身子沉重一分,脉中灵力运转也开始滞涩,不到一刻钟,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凡人一般,灵力全无,身骨疲累。
这阶梯应当有数百阶,起初灵力尚存,走的还算轻巧,但灵力被阻后便越走越沉,长阶还未过半,他便已经气喘吁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全凭搬山这样体格的人拖着他前行。
越往上,两旁道旗的颜色便越深沉,他已经累得顾不上慌张,久违地汗珠湿透衣衫,两股战战,他强撑着抬头看去,原本还想数剩下几阶,但却看见悬在那座宫殿上方的匾额。
云顶天宫。
他脚步一顿,当即停在原地倒吸口气:“这、这便是仙宫吗?!”
搬山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回答,他也停下拨了拨草鞋,随后继续一言不发地拖着他往上走。
每一个入密教的弟子,都会随着年限增长而得知更多秘辛,一旦坐到香主之位,便可知晓云顶天宫。
密教传闻中,道主正是天道的化身。
他从三千道法中醒来,以一双无垢的眼看向天地,看向这个不公的世界,看到了即将溃败的未来,于是心怀不忍,化身成人,以道法之身行走在天地中,意欲救世。
所有追随他的修士都能领悟到道法真谛,襄助之人亦能积攒功绩,道法无量,功绩愈多,便越能获得反哺,可以此向密教请愿。
当功绩达到一定重量时,便能得以见到道主,万事皆可遂愿。
而要见道主,便会被圣女接引到云顶天宫,因为这里是他最初诞生的地方。
看见这块匾额时,修士心中竟然诡异地流淌出一种平静,仿佛所有的慌乱与无措都能在此消解,仿佛献上自己,就能成为道的化身。
得道,这是每一个修士的夙愿。
越靠近,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即将成圣的欢欣与满足,他面上的痛苦褪去,心中惧意全无,战意更是被消解无踪。
走到三分之二时,他的面上已经浮现出一种平静而向往的微笑,甚至已经忘却身体的疲累,他轻轻拂开搬山的手,朝圣一般向前走去。
气喘吁吁,面色发白,双腿已经在打颤,可他还是如此幸福,半点不觉异样。
一旁的搬山收回手,缓缓吐息,若此时有人能细细观察,便也能见到他额角与颈侧爆起的青筋。
那是一种强忍的下意识反应。
就连他都需要压制与忍耐,以免自己也沉溺在这样虚幻的错觉中。
但他心中也清楚,自己撑不到殿前。
在尚且保有一份清醒时,他敲动手腕上的一枚铁镯,霎时间,一旁的道旗中生出无数细丝,很快与铁镯相连一处,牢不可分。
一声惊弦响动,细丝绷紧,瞬间将他高高拉起,如同悬吊木偶人一般将他送回最高处的那座宫殿。
走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再领路,没有人会不在此处迷失。
身旁之人被送走,剩下的这个修士却恍若未觉,他继续向上走着,不知走过几阶时,脚下忽然被硬物一绊,整个人向前踉跄而去,又很快撑着石阶止住身形。
他没有半点的愤怒与不悦,而是带着一种齐整的微笑起身,然后向下看去。
那是一具面带微笑的尸身。
身上穿着他熟悉的密教云袍,只是隐隐有些泛灰,双眼仍旧睁着,目光失焦看向某处,看起来十分幸福,但不会有人认为他还活着。
那具属于人族的躯体上,只见一道石质般的青灰色从眼中蔓延出,双目已成石眼,身上各处凝聚着这样斑驳的灰色,有的还是快要腐败的皮肉,有的却是光洁的石面。
修士没来由地笑了两声,瞳孔有瞬间的颤抖,但又很快被抚平,他拍拍手上不存在的尘灰,抬眼向上看去。
血色的石阶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全都是和脚下这人一样的症状。
只是有的人灰得斑斓,有的人全部变得黯淡,有的人还剩下许多腐朽的皮肉。
这是石阶中段,没有人能来,也没有人能在此留下,但附近却围有不少未开灵智的灵兽。
它们仍旧保有动物的天性,虽然不懂这里的奇幻,却也被这样的肉味吸引,玩闹般从附近攀登而来,低头舔食地上横亘的尸首,但也不喜地避开了腐肉。
这些灵兽见到他的身影,也只是抬头看来,凝视数秒后,又浑然不觉地低下头。
若是寻常人见到这样的场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但他却再也不觉得恐惧害怕,哪怕被吃掉,他也仍旧朝圣般向上方的宫殿走去。
他微笑着跨过尸首,推开灵兽,一路上走得有些踉跄,但还是攀登到了宫殿前方。
云顶天宫的匾额越发瞩目,硕大一块悬在头顶,眼前的宫殿仍旧是空无一般的雪白,殿前没有任何雕饰,也没有门栏,于是殿内便一览无余。
他仍旧向前走去,清澈的眼珠倒映出殿内之景。
这座大殿十分空旷,地面仿照阵盘铸造,中心以阴阳而行化分,阳面为平滑石地,阴面却向内凹陷,其中注满清泉水。
阴阳四周以乾坤巽坎等八卦围造,其余同样是石面,唯有卦形处内凹,同样注有清泉水。
大殿的最里端,用雪白的石阶向上堆叠,堆出一个高位,身着灰衣的道主就坐在其中,远远看去,如云雾飘渺,好似仙人落世。
在阶梯的两侧便站着九剑中的几人。
左侧是早早被送到此处的搬山,他正扶着前额,似是还在回神,而在他下方,正是面无表情的齐晨。
右侧是身着长衫、腕带双镯的裴瑜,她垂眸看着殿中的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离道主最近的一人,身着紫衣皮甲,眉眼冷淡,修士能认出来,这人就是圣女。
在他踏入大殿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来,众人的神情或许都有瞬间的变化,但实在太快,谁也看不清方才那些瞬息的动容是因为什么。
毕笙见他入内,便翻开手中的一本名册,查阅片刻后,抬眸看去。
“你是冯昶?”
修士面带微笑,如同木偶般停顿片刻,又僵硬地开口回答:“是,圣女。”
哗啦几声响,那本名册便被轻松合拢,这个毫不出色的名字很快淹没在书页中,没有人会再记起。
毕笙面色微冷,显然能看出其心情不好,她有些快速道:“今日叫你来此,是因为道主需要,若你愿意献出你的气机,功绩可增一两,你愿是不愿?”
愿还是不愿,一切已经不重要,他抬起手,微笑点头。
“密教弟子,愿为道主赴汤蹈火,舍生去命,一切只为成全大道。”
毕笙又问:“可有心愿未了?”
这本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却像卡顿一般停滞许久,其余几人并不讶异,只习以为常。
每一个走到这里的人,在这个时候说出的,一定是内心深处最真切想要达成的愿望,对于一个修行许久的修士而言,看清本心总是难的。
纵然心中惧意全无,但他此时还是能够思索,心中冒出无数个过往的希冀,想要破境、想要成圣、想要无敌、想要世间一切的天材地宝……
但这些想法却像流水一样匆匆逝去,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直到最后一刻,心底的灰尘被拍开,白净得就像这座无垢的宫殿一般,他眼睫微颤,一字一顿地说出埋藏在最深处、看似遗忘,但却已经刻下烙印的心迹。
“希望道主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我的母亲与妹妹,她们都是凡人,已经不剩多少寿数,还是在最后的日子中安然离去罢。”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声,石梯上的众人面色各异,最高处的那人看不清面容,却出声允准。
“好。”
听到他的应承,毕笙垂目,又翻开那本册子,在上方写下这话。
下一刻,修士跪伏在地,他低声道:“愿将气机进奉,道法无量。”
他的心绪似乎十分平和,始终这么叩首在地,没有抬头,然而身侧阴面的池水却静静映出他的身影,映出毕笙缓步走来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