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常英看她,微微一笑:“……斐然,我与他们的秘密很重要,这不就是你想来寻我,想问的事吗。”
“不是。”林斐然答得很笃定,“我来见你,是怕你也被毕笙召回。”
她垂目看去,一双修长的手隐藏在宽袖下,只露出几个指节:“你方才呼吸不对,张春和在破咒之前,也是这样的气息。
你不需要因我而破咒。”
“……”蓟常英看着她,面上第一次没了笑,全然展露出自己的心绪,“不问,你会后悔的。”
林斐然仍旧是那句话:“我不会。”
这次反倒是她转了话题:“我才刚认识‘蓟常英’不久,然后呢,你重生的第一世如何?”
蓟常英沉默了许久,随后才是一声幽叹:“我是犟不过你的。本想说完这些,就体面地走,谁知被你堵了回来。”
“我的第一世,我没有再帮常在二人,而是一心投入重振道和宫之中,这次他们还是偷逃了,回了青丘,有狐族护着,师尊也不能如何。
历经几世,重来几世,他或许有些疯了,怀疑是我暗中施以援手。
第三世,他便与我结下役妖敕令,我成了他的妖仆,没有他的首肯,我不可能再帮秋瞳,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也是这一世,我空荡的胸中,长出一些东西,葡萄大小,虽然薄弱,但的确在跳动,我还看了好几次,肉粉色的,一下、又一下地搏动。
我心口处有了一颗种子。”
竹心的长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一次又一次蜕变,葡萄、大野果、两拳——总共要蜕变三次,这是第一次。
“后来,师尊参与的那些大人物的计划有变,如霰即位,控制妖王的法子失效,他忽然想到,可以借助我妖族的身份,让我去妖都卧底。
妖尊身边,也有一个和我同源的族人。
这是之前都未曾发生过的事。”
说到这里,身后的屋顶上传来一道淡凉的声线:“我恰好要问你此事。”
林斐然与蓟常英一道转头看去,如霰正站在屋沿处,垂眸看向他,眸中带着探究。
“我最开始见到的青竹,活泼好动,心思澄净,但我与他相遇的时候,你应当已经在道和宫做了一段时间的大师兄。
到底是你易容与我相遇,还是,原本的青竹被你换了身份?”
蓟常英弯眸一笑,收回目光:“自然是换了身份,我本就不是青竹。”
如霰望向下方,眉头蹙起:“原本的青竹呢?”
蓟常英与他已经算熟稔,便随意道:“很聒噪的一个人呀,杀了。”
如霰刚要开口,林斐然便抬手在二人之间晃了晃:“师兄不是滥杀之人,他应当是在开玩笑,如霰只是询问青竹下落,也没有怀疑你下手的意思。”
两人一同看了她一眼,便都没再开口。
蓟常英看向林斐然,继续道:“得了师尊的命令,我自然只能去往妖界,青竹与我是同族,并不设防。
那时候,他也已经在人界游历许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心已有葡萄大小,迷茫之际,我将他劝回了隐地。
他走了,我便代替他与如霰碰面。”
他看了如霰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因为不知晓他与青竹的旧事,所以被发现过两次,那两次,我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逃出来,荀飞飞与旋真一同拦截于我,好在对他们熟悉,所以两次都逃回了人界。
直到第三次将青竹劝离,再遇到如霰,我便没再露出马脚,真的成了卧底。”
如霰听到此处,竟笑了一声,声音淡冷:“你们两个人,倒还真是仗着可以重生再来做了不少大胆之事。”
指的正是齐晨与他,一个每次重生都要闯进妖都,请他为橙花看病,一个每次都要卧底进来。
蓟常英的声线缓了下来:“其实我有几份庆幸,还好来了妖都,旋真他们性情纯善,都是很好的人,每次回到妖都,我都有种终于可以休息的松弛。
在这里,我的心长到野果大小。”
如此一明一暗,一黑一白,大起大落之下,在妖都的宁静之中,他的心竟然砰然生长。
第三次……
第三次,始于他见到这一世的林斐然。
蓟常英看了林斐然一眼,他只打算说到这里,第二次与妖都有关,而第三次却与都与林斐然有关,看着如今的她,他还是再一次将话放回心中。
“后来,我的心长大了,成了灵竹一族中不可多见的、真正的心,两拳大小,淡白木色,砰然跃动,触之如陶土。
真正的竹心,便如同传闻中的息壤一般,可以一分为三,造化万物。”
说到这里,他将自己解剖完全,赤。裸。裸地呈现到林斐然眼前,然后又落到最初的问题之上。
“第一份,我雕成了一枚松果,送给了一个人,这样便能与她时时联系。”
“第二份,我以秘法做了一个最熟悉的人,替她度过了不可能避开的死劫。”
“第三份,还在我心口处,毕竟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心活下去。”
他站起身,半弯下腰看向怔愣的人,顿了顿,手还是放到林斐然的头上,眼中带着笑。
“只是这个熟悉的人太过厉害,她的命数不是我能背负的,一颗竹心,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是能救下你,师兄已经很高兴了。”
“道主说的,错也不错,我的心还剩下一些,或许还能再长,或许不能,谁也不知道。”
林斐然看着他,眸光颤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斐然,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我猜,斐然一定会先问我身体好不好,然后问我是不是死期将至,再问我有没有解法,别的都会排到后面去……
你果然这么问了,我很开心。”
他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终于有些心满意足,于是站起身,放到头顶的手悄然落到她脸侧,指节轻轻摩挲。
“我与师尊有契在身,是以也有阴阳鱼,他在故去之前,告诉我,他会把契解了,此后世上不会再有张春和,以后是去往妖界,还是做回大师兄,都随我的意。”
“但我到底是谁,又能去哪里呢?”
“我是蓟常英,却也不是蓟常英,是青竹,却也不是,隐地我也不可能再回去,我早就记不清,我的妖族名是什么……”
他垂目看向林斐然,眼中微光闪动,唇边带笑。
“斐然,你应当不知,在道和宫的那些日子,因为有了你,我才觉得生活有了变化与期盼。
我是最开始发现你的人,所以我把你藏了起来……
谁也不会知道,‘林斐然’变了。”
他当然知道,还在道和宫时,林斐然将他当作归处与锚点,他又何尝不是?
他指尖微顿,喑哑的呼吸吐出,随后收回手,扶着桌沿借力坐回原位。
他抬起手,掌中点点灵光浮现:“道主的秘密,密教之中除了毕笙之外,便只有我摸得些许轮廓。毕笙之所以留下我,是因为我们灵竹一族做的偶身,是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中断。
他垂眸看去,抬起的手腕被林斐然全然握住,她指根处的剑茧压着腕侧,那从情绪下宣泄出的力道,几乎将他微弱的心跳声逼出。
他一怔,抬头看去。
林斐然站在雷鸣之下,清明的眼中晃着火光,她双唇微抿,五指却缓缓用力,轻缓将他的手腕按回桌面。
“师兄,有些事,你不必做,也不需做。”
“今晚,我知道蓟常英是谁就够了。”
“其余的——”
她取出一张信笺,那是她问过沈期之后,他寄的回信。
第313章
那是一张叠得有些匆忙的信鸟, 四角凌乱,折痕不紧,故而也很容易展开。
蓟常英默了默, 还是没有将那些话说出,而是看向信纸:“这是什么?”
她答道:“是沈期给我的回信。”
蓟常英自然知晓这人:“原来是他……这里面就有你要的答案?”
他正要动手展开, 信纸却又被林斐然压住,他有些疑惑, 抬头看去, 却听她道:“师兄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补上这道裂痕。重新生出一颗心吗?”
蓟常英眉眼微垂,静了片刻后还是回道:“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知道。”身旁传来一点冷香, 下一刻, 如霰便出现在桌旁,“看在你过往确实为我分忧不少的份上, 可以为你看看。”
蓟常英笑了一声,转目看向如霰, 他似是在思索什么, 不置可否道:“我一直以为, 将一切挑明的那日,你会忍不住对我动手。”
如霰坐到林斐然身旁,面色如常,他扬了扬眉:“是吗?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
蓟常英展颜,唇边小痣轻扬:“所以说,那只是以为。正是因为没有做过亏心事,兢兢业业替你做了许多年的事,所以那日才敢向你辞行。
况且,反正师妹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你若是动手,她总是要拦着的。”
如霰没有收回目光:“但她不会拦我。”
在两人视线一同看来之前,林斐然已然起身,她左右看了看,悄悄点了点如霰的小臂:“之后再叙旧,眼下不如先看看身体如何。”
如霰扬眉,再抬手时,几缕金丝已经搭上蓟常英的手腕。
林斐然不停揉捏着信纸一角,目光看向蓟常英的腕脉,虽然面上不显,但动作是有几分急切与担忧的。
此时如霰就在她右后方,除非转头细看,否则她也难以窥见他的神情,在这处余光捕捉不到的地方,他眉眼微动,一双碧眸微微抬起,看向那个涤月疏朗的男子。
蓟常英垂着双睫,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一般,无声侧目同如霰对视一眼,抿起的双唇微动,后又恢复平静。
一切都如此安静迅速,如同水面忽然漾开又沉底的波纹,转瞬不见。
“……”
如霰收回目光,腕上金丝也随之断开,这意味着问诊结束。
“这么快?”林斐然立即转身看向如霰,双目中带着一点希冀,“如何,若是慢慢修养,他余下的心还能不能长大?身子还能不能养好?”
如霰右掌微动,没有看她,而是看向桌上断开的金丝,随后将它们绕回指尖:“身子虚弱的确是因为重伤,取些胭脂丹服下,再打坐修行几日,便没有大碍了。
至于他的心——”
蓟常英抬目看去,唇边带着笑,乌眸却定定看向如霰。
他却取出一个丹瓶,放到蓟常英手边:“就如他所言罢,谁也不知能不能长大,先养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