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空中潮意渐重,眼见便要落雨,患有寒症之人本就畏冷,早在起风时,不少人便躲入医棚或是回到家中。
老者便恰巧在这时候去医棚中送药,途中打了雨点,只有古怪的一滴,却正好落到他颊侧,他抬手抹去,嘟囔几声下雨后,动作便迟缓起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揉了揉眼,几乎是一瞬间,那种骇人的石质便从他眼中生出,如同花蕾爆开一般,顷刻间爬满整张面孔,身形当即佝偻起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天旋地转倒下,再无声息。
前后不过一个呼吸,人便已经溘然长逝。
穆春娥看着那个老者,又望向天幕中的那道金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早在一刻钟之前,她便收到李长风的消息,他说风雨将至,请诸位务必前往主城,撑起法阵,为百姓护法一刻,一刻之后,云雾或将散去。
各宗掌门收到消息后,便当即从山中出发,她同样也选了不少修为高深的弟子,一同赶至太陵城中,谁知雨落得太过突然,众人还没抵达,雨势便至。
这个老者的变化,他们同样亲眼所见,而雨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张足够强盛的金网。
只看着这张网,不必李长风解释,她也猜得出来是何人所为,数日之前,李长风突然动身去往洛阳城,这样的修为,只可能是那人。
收回思绪,她看向眼前百姓,开口道:“诸位应当熟悉才是,他的情况不正是与寒症相同吗?”
“可他并未患上寒症。”有人开口,“他照顾我们患病之人许久,一直没有染上,又怎么会在瞬间病发而亡?”
泡棠再忍不住,上前一步:“诸位,这便是密教的手段,如今大家都聚集在城中,再无人向密教献上气机,他们定然是无计可施,才准备落下这样一场雨!”
有人颤声道:“可、可密教所言,这场雨是涤世之雨,雨水会冲去一切,换来一个天道降临的新世界……”
泡棠震声道:“那就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一场怎样的雨!说不得,诸位便是密教打算冲去的东西!”
密教的正邪,早在永夜期间几经翻转,忽而是为了世人,忽而是为了灭世,凡人又如何能够分辨,只是这一切的猜测,在林斐然落下这几道聚灵阵之后,开始有了定论。
危急之时,的确是这几道法阵帮了不少人。
有人也顾不得这其中的正邪之分,只看向天幕:“眼下便不要管密教了,这雨怎么办?仙长,这道网是你们布下的吗?能撑多久?雨落之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议论声忽而变得嘈杂起来,泡棠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她转头看向穆春娥。
“师尊,这防护的法阵还布吗?”
穆春娥摇了摇头:“不必。”
眼下敌暗我明,他们也十分被动,前面这些时日,各宗都无暇分神,几乎都用来控住有心投靠密教的修士,虽有成效,但也只是令密教少些援手罢了。
真正的九剑及道主其人,却始终没有音讯,不论用上怎样的法宝,竟都无法寻到半分踪迹,如今只看林斐然那里有没有进展。
她出声道:“诸位暂且安心,这张金网还能撑上一段时日,至少眼下不会再落雨。如今此地无恙,我等便不再耽搁,诸位尽管看好聚灵阵便是,其余的,自有修士顶着。”
语罢,她令泡棠等人继续在此镇守之后,便御剑往洛阳城去。
一宗之主走了,众人即便想要让她留下,也不知用何理由,的确如她所说,他们只是凡人而已,即便天要塌下来,他们又能如何?
只是没有安静太久,便陆续有人埋怨起来,埋怨当初有人投奔密教,献上气机,成了帮凶,而入过密教的百姓又觉得指桑骂槐,当即出声反驳。
一时间冷嘲热讽不断,泡棠抱着剑,只觉得头痛,疲乏之余,她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抹玄色身影。
她目光微顿,当即拨开众人,向前看去:“那是……”
不少人停下争执,转身看去,在众人尚未注意到的地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御剑而过,速度不算太快,几乎都能见到那道玄影身后的红伞。
玄衣红伞,剑光隐隐,这几乎已经成了林斐然的象征。
“那是林斐然!”有人立即认出了她,出声喊道,“林小仙长、林小仙长!”
林斐然耳朵微动,如霰便屈指敲了敲她的后脑勺:“小仙长,有人叫你。”
她转头看去,城中是乌泱泱一片攒动的人头,不少人都抬头看来。
她此时已经不怕行踪暴露,巴不得毕笙能够出了云顶天宫寻她,于是停下身形,降了些高度,有些疑惑地看去。
“诸位寻我?”
见到当真是她,城中百姓更是躁动:“小仙长,你方才可曾看见落雨?这雨十分古怪,你看看这老张头,淋了一滴便成这样……小仙长,这聚灵法阵能不能挡住雨势?”
林斐然自然是有话直说:“不能,不过天上已有金网,虽不知是谁布下,但定然能拖下几日,诸位这些时日便尽量躲在房中,勿要靠近生灵。”
“这应当是丁仪尊者布下的罗网。”
有人出声回答,林斐然转头看去,恰巧看见抱剑站在其中的泡棠。
她继续解释道:“我师尊收到李前辈的来信,便立即率领我们前来布阵,落雨一事,想来是李前辈告知的,李前辈不久前去了洛阳城,城中能布下这般罗网的,唯有丁仪一人。”
林斐然有些吃惊,没想到会是丁仪。
她向泡棠颔首:“多谢道友告知。”
泡棠回了一礼:“林道友欲往何处?啊,顺嘴而已,不必回我,我等会在城中布下防护法阵,虽不知能不能拦下落雨,但至少一试。
师尊先前提过,林道友尽管去就是,不必顾及太多,后方还有我们。”
还是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这些,林斐然怔了片刻,随后道:“好……多谢。”
泡棠展颜一笑:“请罢。”
林斐然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后,御剑而去,只是这次速度却比先前慢上不少。
如霰看她:“怎么突然慢下来?不去找张思我他们了?”
林斐然不置可否,但显然有些迟疑,她甚至矮身盘坐在剑上,任由垂下的衣角在风中震荡。
“……怎么了?”如霰同样坐下,垂下的长腿搭起,微微俯身看她。
林斐然两手搭在膝头,仰头深吸口气:“我原本是打算去找张思我的,就像师祖所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但刚才看到那些人,我又不确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去找张思我能做什么。
……如霰,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找不到突破口,甚至生出一种穷途末路之感,这还是第一次。
林斐然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和道主,就像是两位在迷雾中对弈的棋手,似乎从她决定下山开始,她便已经拿起一枚棋,看似是因情爱奔逃,与此无关,但其实棋局已然展开。
她蒙在雾里,不知不觉中落了第一子,于是盘上风云骤起,局势开始变化。
直到二人定下赌约时,她才将将窥到这方棋盘的模样。
盘上一黑一白,她执了黑,双方所落的棋子不多,绞杀却十分激烈,步步惊险,但她却还未将迷雾全部拨开,只能一点点试探落子。
走到现在这一步,一切仿佛已经定下,她已然陷入僵局,对方却仍有几处气口。
“……我原本布下聚灵阵,是想要以自己的灵脉为赌注,逼迫毕笙现身,再通过她寻到云顶天宫的入口。
可走到现在才知道,这一招早已经被堵死。
我断了他们的气机又如何,他们要的气机,只需一场雨便能够如数收回,届时,或许所有人都会堙灭在这场雨中,我的灵脉便是囊中之物。”
林斐然垂着头,两手抱着。
“这场雨迫在眉睫,丁仪布下的罗网又能够撑多久?我又有什么样的办法能够阻下这样一场雨?”
尚在齐晨院中时,师祖便按着她的肩,静静看着她道。
“斐然,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场雨落尽之日,便是一切终局之时。
棋子一直在你手中,我们谁也无力干涉,但是要记得,你手中还有我们,还有朝圣谷,不论如何,这会是你最好的助力,不论如何,我们始终与你一处。”
因为她是唯一的变数,因为她是这场棋局的操盘者,所以一切全凭她来落子。
师祖所言便是落子无悔,不论她怎么下,他们都不会后悔。
林斐然又想到朝圣谷,离去之前,诸位圣人站在群峰之中,静望她离去,那枚风车被她插在谷中,只待一阵风来。
……
如霰抬手搭上她的后颈,低头和她额心相对:“要不要和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想想?”
“哪里?”
“凤凰台。”他直起身,眼含笑意,“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既然现在一切停滞,你又始终没有思绪,不若去那里,说不定会有其他思路?”
林斐然目光微动:“那里不是已经被你烧了吗?”
如霰一笑:“确实,不过我烧的是人,这么多年过去,人不可能再活,里面的灵花灵草却还会再生,抛开人不谈,那里的景色可是十分好的。”
林斐然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点了头:“那就去待……一个时辰罢。”
她现在确实需要去一个更为安静的地方,暂时歇息也好,躲避片刻也罢,她需要一个去处。
“只待一个时辰?”如霰挑眉,“一切随你喜欢。”
凤凰台是一个十分隐秘的所在,需要法印才能打开,前往的途中,果然如同她当初梦见的那般,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中,矗立着一棵几乎通天的巨树,入口就在树中。
如霰似乎也很久没有回来过,他带着她走入树中,有些不熟地拨开垂下的枝干,带她踏上那片松软的土地。
眼前是十二座倒悬山,一股飞瀑从最高峰涌出,顺流而下,不断经过下方每一座山,最后落到地面,汇成一片湖泊,湖面倒映二人的身影,静谧无声。
当初在梦中所见,这里已然被一片烈焰吞噬,灵植化作焦土,地面积蓄着血水,清泉泛红,如今却已经恢复原状,灵木丛生,花草繁茂,山上的屋舍全都爬满绿藤。
如霰抬手,点点水珠悬于指尖:“生机是最难得的东西,野火烧尽,春风又生,与之相比,人太过脆弱。”
林斐然看着这几点水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看向眼前之景,沉吟着思索片刻,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扬眉一笑,上前说了一句咒言。
霎时间,一阵风卷过,脚边的花草全都昂首起来,像是被什么托住一般,直立着微微飘摇起来。
他回头看向林斐然,碧眸中泛着微澜,随后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低声道:“——,跟我来。”
林斐然不明所以伸出手,却见如霰拉着她,足尖轻点,二人便如一枚轻羽般飘然而起,然而他并没有用任何灵力,但就是这般带着她在空中浮动。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下方,这感觉又和御剑或是御风不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然,好像真的化成风的一部分,在空中荡漾不落。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出声,眉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皱,神情松快不少,“你用了咒言?你们不是不能轻易动用吗?”
“是也不是。”
如霰望向前方,雪发在风中拂动。
“这里以前就生活着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天行者,我们生来孱弱,无法修行,要想在这样的倒悬山来往,十分不易,于是悄悄用咒言搭了一个特别的法阵,只需说一句不伤根本的话,便能化风来往。”
林斐然很敏锐地捕捉到里面的用词:“很多天行者?为什么是悄悄搭的?”
如霰回头看她,但笑不语,拉着她的手却已然放到她腰间,林斐然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罢,那启动这里的咒言是什么?”
“——”他低头在林斐然耳边说了一句晦涩的咒言,然后解释,“用人族之语来说,便是‘随风而去’。”
“这句话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我们的一个向往,所以不存在下咒,也不会伤及我们。”
他看向这十二座倒悬山,眼中带着少见的怀念与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