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每每有人想要多睡片刻,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林斐然,一想到她此时大抵已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便再也无法安眠。
看着无知觉的某人,几人心头那点淡淡的怅惘与感激顷刻消失,比起武技,术法伤人多了,还是多心疼心疼以后和她对战的人罢。
长吁短叹间,几人蹲身翻找自己的兵刃,翻到一半,突然开口。
“明日我卯时就起。”
“我寅时起!”
“我一夜不睡!”
林斐然:?
怎么突然燃起来了?
摆放开的兵刃显然比之前品相好上许多,不少人呼朋引伴,蜂拥而至,场面一时间热闹起来,林斐然早有预料,故而每次只拿出十件兵刃,确定其主后才给出。
众人围拢一片,哄哄然如铁锅瀑沸,忽而间,林斐然似有所觉,立即揽起余下兵器翻身后退。
咚然一声,硕大的酒葫芦落至中间,水声晃荡,震开数人。
“镜川外,禁止聚众喧哗。”
声音惫懒,却叫人听得心惊。
众人回头看去,一个梳着单辫,肌肤麦色,眼下勾着白纹的女修士正抱臂站在后方,她懒洋洋睨过众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呵欠。
在场少年人诸多,大多不识此人,却也有眼力不错的,登时弯身行礼,唤道:“平安大人。”
其余人惊闻,也立即行了一礼。
平安召回酒葫芦,视线梭巡而过,在林斐然腰间的白玉铃上停驻几息,看看她,又看看玉铃,轻咳一声:“禁止聚众喧哗,使臣除外。”
明目张胆的双标,在场却无人不满。
算上新晋的林斐然,如今共有使臣六位,几人职责各不相同,境界有异,比起使臣本身,众人更为惧怕的是他们背后的如霰,但有一人除外。
使臣平安,妖界神游之下第一人,真正的强者。
当年如霰将上任妖王一枪钉死于高墙之上,后摒弃王称,自封一界之尊,曾放言道,若有不服者,尽可来妖都一战。
此言一出,不服者纷涌而出,如霰打得烦了,索性收了第一位使臣替他迎战。
使臣名叫平安,食铁兽一族,但实际来历不详,众人只知胜了她,便有胜过妖尊,制霸妖界的希望。
可惜迄今为止,仍旧希望渺茫,她驻守镜川多年,早已成为一个象征。
林斐然对平安其人也早有耳闻,听荀飞飞等人说,她到镜川是为了避世,故而不愿多出,独爱窝在须弥地中饮酒吃笋,是以先前一直没有时机得见。
前几日如霰听闻她欲修行术法一事,便提过平安,食铁兽一族的先祖大多都是天行者,故而于术法一道极有钻研,若能与她修行,大有裨益。
思及此,林斐然神色微动,难道是为了她才特地将平安从须弥地中叫出?
“今日平姐出镜川,要寻林斐然,你们谁知道她去哪了?”荀飞飞开口问道。
碧磬回忆道:“她说今日有些事要做,要去茶楼,铸剑坊和镜川……岂不是会和平姐碰上?”
荀飞飞一顿:“昨日刚从人界回来,她不能歇一歇吗?”
旋真感叹:“有这种精神,她做什么都会成功呐!”
闻言,荀飞飞和碧磬同时转头看他。
旋真弯眼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一位教书先生说的,那时他见我与野狗抢食,说学子若有这般虎狼精神,做什么都会成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呐!”
另外两人默然,异口同声道:“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旋真并未放在心上,他笑着揽上两人继续巡街,行至中途,三人脚步一顿。
落霞之下,正有两道由远及近的身影狂奔而来,惊得行人飞身而起。
旋真站直身子,神色错愕:“没看错的话,那个是……”
不远处,林斐然狂奔在街巷中,身后追跑着一只硕大的食铁兽,平安则是盘坐酒葫芦上嚼着脆笋,开怀大笑。
碧磬沉默片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斐然这般失控的表情。”
旋真双手合十:“十有八九被封了灵脉……那可是一掌将砖石拍成豆渣的小团子,一定要跑快点呐!”
荀飞飞:“……”
三人无视林斐然求助的眼神,默默向后退了几步,目送她离开。
第44章
林斐然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只比人高半头的食铁兽狂追。
或许是如霰先前便有所嘱咐, 或许是性情如此,平安在认出她后只放声大笑,登时从葫芦中倒出一只黑白糯米团。
在场众人还没来得心软, 这只小食铁兽便骤然涨大,双掌落地间拍碎了一把巨剑, 吓得几个少年人猛蹿上梁。
它并非故意,只是天生神力如此。
下一刻, 它便向林斐然猛扑而去, 她刚要避开,便被平安揽住脖颈,封了灵脉。
“修行术法的首要, 便是放下灵力, 天下无法,天下皆法。”
话语玄妙, 可惜没给林斐然体会感悟的时机,她一路被食铁兽追袭, 被迫成了妖都今日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直至月出时才终于停下。
“感觉如何?”平安从葫芦上一跃而下, 弯身看她。
林斐然撑着膝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好。”
平安闻言不由失笑,少年人总有些莫名的自尊,她也不拆穿,只是拍拍她的肩,鼓励道:“看得出,你向来勤勉自省,而且底子不错,多加调|教, 以后定有异彩。”
林斐然看向她,终于问出了心底疑问:“平姐,让你来指导我修习术法,是尊主的意思吗?”
“是,也不是。”平安解下葫芦,饮了一口,又弯身将糯米团提回怀中,“若是修习术法,他的造诣也绝不在我之下,此番教导,是他提过一句后,我主动请缨的。”
林斐然疑道:“能问缘由吗?”
平安深吸口气,笑道:“同为使臣,便是自己人,教导自己人还需要缘由吗。”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发现她的双眸有异,左瞳蒙着一层浅淡的翳白,右瞳却是纯黑。
注意到她的视线,平安略略转头,展示得更加清晰:“我族先祖出过几位天行者,他们生来与常人容貌不同,是以我也有所传承,不过我却不如他们厉害。”
她转身看看天色,伸了个懒腰:“许久没出镜川了,今夜我便好好逛上一逛!”
林斐然想起什么,从芥子袋中拿出一盏八角星灯,抿唇笑道:“既如此,这盏星灯便赠与平姐,算作初见之礼。”
平安好奇接过,凑近打量,翳白的瞳中映出淡淡暖色,她这才发现灯内既非烛火,也非明珠,而是萤虫鞘,有光则聚,无光时便会如萤虫散开,星星点点。
“此物深得我心,那便收下了!”她举起手中糯米团,扬声奔走,“饭团,走咯,夜游妖都!”
见她离开,林斐然纵身跃上屋顶,望向行止宫内,今日计划颇多,至此尚有最后一件没完成,她看好位置,神行而去。
沙沙声响,梧桐枝叶摇晃,院中洒扫的参童子立即目露警惕,凝神看去。
树顶之上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修长挺直,几乎与夜色相融,若不是参童子目力极佳,怕是早就对她出手了。
“是使臣大人啊,你又选对了,尊主今日正住此间。”来人是林斐然,参童子便见怪不怪了。
行止宫内居所众多,如霰每日宿居何处全凭兴起,手下人若要寻他,一般都得询问随侍的参童子,偏偏林斐然不一样。
不论日夜,她总能准确寻到地方。
“多谢。”林斐然略一颔首,落地向内院走去。
不出意外的,她又见到了独坐窗台的某人,腰背斜倚,长发翻飞,摇晃间如同一支倚风而动的垂丝海棠,一日不见的夯货正蹲在他腿边埋头猛吃金片,满脸欢喜。
“来都来了,站在那儿做什么。”他闭目假寐,声音中没有半点困乏。
林斐然曾问过许多次,他为何只在白日酣眠,夜间独醒,却从未收到过确切回答,要么是喜欢赏月,要么是日间睡多了,夜里难入眠,总之回答一日一变。
行至窗下,她没开口,如霰反倒先睁了眼:“你今夜来此,是不是想问阴阳鱼的事?先回答你,我并不知晓具体缘由。”
“阴阳鱼?”
林斐然掏芥子袋的手一顿,眼中闪过片刻茫然,她立即抬手捻诀,一尾圆胖黑鱼登时从眼底刻痕跃出。
垂头耷脑,神色恹恹,枯笔墨痕般的鱼尾偶尔摆动一下,看起来离翻白肚只有一步之遥。
林斐然双目微睁,向来平静的眸中震起波澜,她抬手捧住小鱼,问道:“它怎么了?”
“我并不清楚具体缘由。”如霰垂目看她,雪睫不满压下,凉声道,“你现在才发现?”
林斐然茫然看他:“是啊,平日就随它在眼中游玩,若无事,谁会时时召出来……难道应当要时时唤它出来看一看?”
如霰盯着她看了片刻:“是啊,谁会时时召出来,我也是方才发现的。”
说着话,他抬手唤出那条白鱼,鱼鱼相似,同样恹恹无神,只偶尔吐个泡泡。
如霰打量许久,这才开口:“两个可能,要么是你入剑境那日,场中圣人屏退旁人,强行断去你我二人相连灵契时伤到太极阴阳鱼,要么是两条鱼离得太久,阴阳失衡,这才乏力。”
他将两尾鱼悬至空中,慢慢旋绕在一处。
“先凑近试试。”
林斐然看着那两条缓慢旋转的鱼,不知为何,总有种马上要在饭桌上见到它们的感觉。
她视线微转,又撞至如霰眼中,他并未移开,只是问道:“你今日又做什么好人好事了?”
听到这个形容,林斐然总觉得有些微妙,她解释道:“我只是去送了些东西。”
“送东西。”如霰眉头微挑,“昨日回到行止宫,先是给荀飞飞送了一瓶丹药,又给碧磬拨了几根弓弦,赠了旋真一本雷法,今日又去送了什么?”
她回忆道:“送了金火丸,缴来的兵戈,还赠了平姐一盏星灯。”
林斐然说到此处,未看如霰神色,低头从芥子袋中轻轻拿出一物。
那是两株根茎上还带有泥土的晶蓝蒲公英,色清而不俗,明而不艳,在夜色中散着淡淡的幽光。
“之前听你说过,你喜欢收集宝物,这样的蒲公英只长在小圣贤地,想来还算稀有,便挖了几株。”
如霰垂眸看着花株,散下的雪发遮掩月光,更叫人看不清神情,忽而,他眸光微动,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随她转至院中。
她握着花株,正四下搜寻着什么,月光落在她眉眼间,显得平和又清透。
她好似终于找到,面色微松,蹲身拖出一个花盆,将两株蒲公英种了下去。
“好了。”她弄好一切,将花放到窗台之上,又施了个简单的防风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