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星摇摇头,她握住秋瞳的手,艳丽的眉眼浮上几许脆弱与无助。
她说:“秋瞳,我与你几位哥哥姐姐怀疑,此人并非你父王!”
秋瞳神色错愕:“什么!”
九星握住秋瞳的手,以免她被冲击得脚步虚浮:“时间简短,娘只能长话短说。你大抵有所感知,他如今性情大变,甚至开始强迫你行事,若真是你父王,绝不会做此恶事;
其二,家族中人相处的细节,过往的小事,他模糊许多,每每问起,总是含糊略过,他绝非你父王!”
秋瞳忽觉脊背一寒,想想近来同父王的联系,确有诸多诧异之处,令人感觉陌生,但她也未曾独自面对这般异事,一时紧张难抑,手微微颤抖起来。
“母亲,为何、为何不将他擒拿看管,让他供出父王所在!”
九星摇头:“不,我与你哥哥姐姐商议过,此獠境界难测,与你父王不相上下,更何况我们没有切实证据,族老和族人们不会相信我们,更不会得罪一个威势赫赫的青平王!”
秋瞳直起身,眉眼间浮起焦急,心神大震:“那怎么办?”
“你的哥哥姐姐们寻了扶乩老人许久,现今已有眉目,但是不能全压在他身上。”九星按下她,仍旧低声道:“此次朝圣大典,你一定要混入其中,夺得时机,面见圣人,占卜你父王一事,询问他真身何在。娘亲与你父王有同心锁,如今锁未破,他定然尚在人世!”
说到此处,九星眼中泪光乍现:“只是,我儿,朝圣大典是人族盛会,你是妖族之身,如此入内,恐有灾祸……”
“不会的,母亲。”秋瞳眼眶泛红,“相信我,我一定能进,我一定能参与大典!”
母女二人双手紧握,低眉垂泪,另一处,青平王早已踏入洛阳城最富贵的所在,见到了那个清俊贵雅,面带微笑的男人。
他微笑道:“青平王,许久不见,如今真是意气风发,焕然一新。”
青平王只是淡笑:“寒暄之语不必多言,直入正题罢,本王倒是好奇,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你亲自叫本王来洛阳城商谈。”
对面之人双掌交叠于前,望向身侧繁茂的牡丹:“听闻,妖界近日多了一个风云人物,是如霰新收的使臣,叫做——林斐然?”
青平王闻言蹙眉:“确有其人。只是本王百忙之中抽空而来,贵人可别说只是为了一个无甚紧要的使臣。”
“无甚紧要?”他折下一支牡丹,缓缓放入瓶中,“她可是那个人的孩子,如今世事大变,或许不日后,她便要被看见了。”
青平王目无波澜:“与我无关,但你既有想法,何不直接联络明月公主?你若怕妖尊发现,毁了你二人的契约,便按老规矩,先由我狐族对接,再转告你们。”
说到此,他心下却想,传声玉令已经给了秋瞳,但她诸事不知,还得叮嘱于她,人族与明月的来信,全都得拓写一份。
那人捧起花瓶,对青平王笑道:“如此甚好。今日唤你来,也不全是为此,之前的事,还是面对面谈更妥当,请?”
青平王虽有不快,但到底是大事重要,只得草草点头,负手跟上。
……
层云堆叠,天光乍暗,忽而满楼风起,檐下铜铃骤响,恰有风雨欲来之兆。
林斐然抬头望向天色,手中书页被吹得哗啦作响,一阵突兀的冷意从脊背流过,叫人不寒而栗。
她起身回房,将《仙真人经》收回芥子袋中,对镜梳洗,以待晚间的洗尘宴。
只是抬手到一半时,她还是将那本铁契丹书拿了出来,厚重的石书磨朽不堪,封面原本的文字只剩几笔撇捺,信手翻开,其下书页也凝固坚硬,并无文字,灰白石面上以墨笔绘有一道舞剑的身影。
这便是先前在剑境内时,以身入书的前辈身影,但是,这石书原本又篆刻着什么呢?
她已将《仙真人经》看至第七篇,其间第一次提及铁契丹书,师祖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结尾。
她心下疑惑,翻至末页,只见原本应当闭目打坐的师祖绘像,不知何时已躺平安眠,见她翻开,工笔勾出的眼微眨,竟装也不装地翻了个身。
师祖圣灵一直都在书中,他曾说入问心境后便可入书学艺,时机到时便会与她相谈,可时机一词实在玄妙,
林斐然叹息,合上书页,不再纠结此事,时机该到便会到,好奇也无用。
她起身行至衣柜前,望着柜中清一色的玄色劲装,突然沉默下来。
整日不是斗法就是闹事,黑衣方便,于是不知不觉中,衣柜中已经没有其他衣衫的位置了。
过往少有人邀她入宴,今次受请,她不想随便穿着就去。
林斐然蹲在柜前翻找许久,终于配出一副月白腰封,又挂出两枚压裙佩,双手缠上皮质护腕,这下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人都挺拔不少。
她又微微倾身,对镜抿出两个笑,但好像怎么都不够自然,她性情如此,磨砺多年,便少有喜怒于色之时,但面对友人,她还是尽量想让自己亲和些。
试了一会儿,似乎颇有成效,她满意地点点头,撑起伞,往湖光楼去。
风雨已至,旋真凑到轩窗处眺望,栗色马尾被风吹得打转,潮湿的尘土味升腾,沁得人鼻痒,他打了个喷嚏,闷声道:“倒成名副其实的洗尘宴了。”
话音落,窗外雨势又大了些许。
碧磬凑过去接过雨水玩了一会儿,转眼看到街巷雨幕中走来一道身影,拍了拍旋真的肩膀:“那个,是不是林斐然?”
旋真举目看去,眼睛一亮:“是她呐!”
碧磬正要招手,忽而奇怪道:“她怎么一下呲牙,一下又嘀嘀咕咕,怎么了吗?”
荀飞飞闻言走来,抱臂看了片刻,启唇道:“她说,‘这样笑会不会有些奇怪’‘不胜酒力,浅酌一口’‘待会儿要多说点话’‘哪里哪里’……”
三人一同沉默抿唇,吞下笑意,坐在一旁的平安却已开怀起来:“她向来如此吗?当真有几分可爱!”
三人异口同声:“林斐然是这样的。”
虽不知她过往到底如何,但初初来往时,几人便发现,她十分缺乏与人保持良往的经验,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但十分难能可贵的是,她是个少见的赤诚之人。
沉默不代表无声,静心不代表无心,她分明是在场之人中,最大的有心人。
门被叩响三声,门外之人推门而入,将伞放至角落,扬起个笑:“我来了。”
几人看见她那个练习不久的笑容,不由得咳嗽一声,掩下笑意,碧磬弯眸笑开,上前揽住她:“就等你了,荀飞飞点了好多吃的!今天练剑累不累,几时起的,有时候也该休息休息!”
林斐然落座,见众人神情,眉眼逐渐柔和下来:“今日晚了些,辰时才起的。”
碧磬随口问道:“终于知道睡觉的好了?
“倒也不是,只是陪了尊主一夜,今晨才睡,所以起晚了,剑也没能多练。”
平地一声雷,雅间内登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第47章
在座几人神色各异, 林斐然这才反应过来话中歧义,正要解释之际,便见碧磬、旋真在埋头翻自己的芥子袋。
“你们做什么?”林斐然问道。
碧磬头也不抬:“我在看应该包多少红包。”
旋真有些惆怅:“没存多少玉币呐。”
“……先等一下!”林斐然左右开弓按住两人的手, “有点太快了……不是,大家误会了, 只是尊主夜间难眠,寻人聊天解乏罢了!如果诸位夜间失眠, 也可找我作陪。”
比起旋真碧磬的打趣, 荀飞飞倒是冷静得多:“尊主这么多年,从未寻过我们解乏,相较起来, 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平安也同意:“我认识尊主多年, 从来只有他嫌别人烦闹的时刻,还没见过他主动寻人的。”
听到这番熟悉的描述, 林斐然默然片刻,道:“你们接下来是不是想说, 好多年没见尊主这样笑过了?”
平安被这番言论逗笑, 不禁默默鼻子:“不至于, 笑还是常笑的,就是颇显傲气罢了。”
荀飞飞取下覆面,在碧磬身侧坐下,尚有几分理智:“尊主性情难测,时常会有惊人之举,我们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
碧磬拿出几柄通身碧色,长有三寸的玉刀,也忍不住笑:“我要拿的不是红包, 是压裙刀。族中长老寄送来的,通明水玉,刻有符文,既可护身,又能出刃。”
她将玉刀分发到林斐然和平安手中,揶揄道:“尊主的性子,我们还是了解的,只是惊讶,不会多想。”
旋真也跟着哼笑两声,昂着头道:“我也这么想呐,我要拿的是……”
旋真还未将东西展出,房内便聚起一阵雾气,如窗外细雨般朦胧,梅香幽幽,令人心旷神怡。
下一刻,如霰便出现在雅间内。
旋真愣愣看着,一时分神,手中纸包重重砸在桌上:“尊、尊主呐!”
如霰看过众人,挑眉道:“不欢迎?”
旋真立即摇头,颇有些喜出望外之意:“不是呐,尊主今日怎么会来!”
妖族向来喜好热闹,以往每每相聚,他们总想叫上如霰一道,可他作息与常人不同,夜间不睡,日里便需要补眠,再加之性情喜静,几乎不参与这样的聚会,他们便少有机会与他同乐。
如霰闻言,视线缓缓落到林斐然身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睐:“问她啊。”
众人一时间倒吸口气,道道炙热视线落在林斐然身上。
荀飞飞想起林斐然先前的话,不由唇角微勾,意味深长感概:“好多年没见尊主外出赴宴了,大抵是因为下雨罢。”
林斐然:“……”
她还是挣扎了下:“因为先前提及洗尘宴一事,大家又想尊主赴宴,我便邀请他来。”
碧磬拍拍她的肩,重重点头:“我们明白。”
这下是有嘴说不清了。
畅聊之事在先,邀约之事在后,若只有一件就算了,偏偏两件事接连发生,更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旋真贴心地抱着自己的纸包向左挪去,给如霰留出了一个空位,一个林斐然身侧的空位。
如霰并无异声,从容落座,坠下的金白袍角覆到林斐然鞋面,又令她想起那个烧灼的梦,她猛然把腿缩回凳下,抬眼看向众人,莫名有些心虚。
梦中也是这样的衣袍,顷刻间便被火焰吞没,化为飞灰。
不同的是,梦中的衣袍之上不仅以金线绣有孔雀翎羽,还有一幅神女卧眠图。
一幅她从未见过的神女卧眠图。
煌煌的翎羽之上,簇拥着一位披帛着锦,点金佩玉的神女,可面容之处却是一片空无,她反手揽日,似要飞天,却又斜倚枝头,实是卧眠。
树上藤蔓交织,紧紧缠着她的赤足,纤腰,好教人不会跌落枝头,画面安宁,却又笼着一阵淡淡的怅惋与诡异。
“袍角好看么?”身侧传来一道略凉的声线。
林斐然这才回神,她抬起头来,眼中心虚尽褪,只问道:“尊主,你这衣袍上绣的,向来是莲纹吗?”
如霰细细看她片刻,道:“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斐然摇摇头:“只是好奇罢了。”
她想,昔年有王于夜间梦见神女,栩栩如生,如临其境,又使臣子做赋,以明神女之色,或许她也一样,一切不过梦中幻象。
“是么。”如霰看她,翠眸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
如霰的到来并未有所影响,反倒越发激起了旋真碧磬二人的倾诉欲,上菜间隙,他们早已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说起道和宫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