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没有动作,她透过缝隙向里看去,床榻之上微微突起一个身形,一动不动,显然是还没睡醒,贸然进入不好。
她摸了摸夯货的头,准备等他休息好来,还没转身,便被夯货扯着袍角拉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冷冽馥郁的疏梅香,沁人心脾,她稳住脚步,扫眼看去,屋内窗扉大开,日光明烈,倒把这香味烘出一些暖意,令人醺然。
夯货已然将房门关好,兀自跃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嚼起了金条,甚至还用尾巴扫扫长椅,邀她入坐。
每次入他房内,她都有些不自在,现在也一样,她摸摸后颈,颇显生疏地挪到长椅上坐着,与夯货大眼瞪小眼。
它两爪捧着金条喂到她嘴边,十分慷慨,林斐然只能婉拒。
屋内静谧无声,尴尬之余,她转眼打量起来,床帘从月白锦帐换作桃色纱幔,床头悬着他的金饰腰封,云锦被面铺着一层浅粉……
她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被面,而是日光透过纱幔,在他雪色长发上投映出淡淡的粉色。
如霰侧头埋在软枕中,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模样,整个人掩在那粉发之下。
林斐然更加坐立难安了,她实在不该在这里。
起身欲走之际,忽然听得床幔间传来一声极为缓和的呼吸声,随后卧眠之人坐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帐外,翠眸微睐,眉目间带着淡淡的郁色,看得林斐然下意识想直呼“大小姐,您起了”。
如霰却只是看着她,忽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斐然立即答道:“刚才,就刚才,没有很久!”
“只是问问,这么大声做什么。”如霰揉了揉脖颈,掀被下床,倒了一杯冷茶,顺手将雪发别至耳后,垂眸看她,“吃饱了?”
林斐然反应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什么:“半饱吧,路上发生了一点事。”
如霰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停顿片刻,见她没有继续说的欲望,便将茶水饮尽,视线扫过她手中被紧紧攥住,差点捏碎的灵蕴球。
“傍晚了,你是要再吃一些,还是准备除咒?”
林斐然一怔,问道:“你不吃吗?”
他理了理略显散乱的衣袍,随意道:“我吃过了,现在还不算饿——不过你要是想吃,也可以陪你吃些。”
林斐然摸不准他到底吃没吃东西,试探道:“那就……再吃一点?”
说是吃一点,二人下到大堂时,如霰开口便点了十来个菜,荤素皆有,汤水俱备。
大堂内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不少同住此处的修士,为免麻烦,他戴了个幂篱,同样只吃素菜,没多一会儿便放下了竹筷,就这么搭着二郎腿,双手抱臂,背靠廊柱等她。
这般傲然的姿态让他做得极为自然,好似他天生就该这么看人,为此引来不少人飘忽的目光。
感概之际,她忽然听如霰问道:“你没有耳洞?”
她抬眼去,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心下疑惑他怎么看到耳朵去了,但还是回答:“宗门不许弟子佩戴耳饰。”
不过,她倒是给卫常在打过耳洞。
如霰应了一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心情显然不错:“我有一对耳坠样式的法宝,倒是衬你,可惜了。”
林斐然不甚意外,她对穿着打扮并无所谓,只图个方便,但如霰却对此颇有兴趣。
知晓她爱穿玄色衣袍,不勉强她更换,只叫参童子送来不少绣有暗银纹路的玄衣,她穿上后,乍一看没有变化,行走时便见得身上缕缕流光划过,层次分明。
而她腕上两枚袖环以及腰间的玉色腰封也是他所赠,换上之后可谓是气势大变。
她无奈放下竹筷道:“确然可惜,不过既是法宝,尊主还是自己留着罢。”
如霰指尖微顿,少顷,又再次敲打起来,他问:“吃好了?”
林斐然点头道:“可以开始了。”
二人再次回到楼上,就在林斐然犹豫进哪间时,如霰直直踏入他的房门,片刻后,他后退半步,撩开幂篱看她:“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林斐然只得跟上,馥郁冷香再次袭来,直教人神清气爽。
她入内时,如霰已经散去大半衣衫,盘坐床榻,一头雪发披散,在暖帐下映出浅淡的粉,他抬眼看来,只道:“上|床,脱衣。”
林斐然没有什么遐思,只是想起上次除咒,道:“不必勉强,这次我也可以坐马扎。”
如霰定定看她,片刻后才开口:“床上和地上,你选一个。”
觑着他的面色,林斐然自然不会触霉头,她脱去外袍,慢慢挪上床榻,知晓他喜洁,不愿与人过多碰触,便尽量不碰到其余地方,只安稳盘坐。
一入内,纱幔便层层落下,日光溢入,仿佛陷入桃林之间,如霰盘坐对侧,浑身浸染这般颜色,艳若桃李,只是眉目间独带一抹傲然,便将这艳色凝结几分,化出一抹破冰般的锋锐。
他忽然开口:“先前便告诉过你,除咒只会一次比一次痛,与其让你坐在床边,痛倒在地,只能靠夯货撑起,不如借半张床给你,届时你灵力倒灌,一身力气没处使时,记得把床铺换了。”
林斐然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为方才不甚客气的话语解释,便道:“……我会记住的,为你封脉时,我也会轻一些。”
“唔。”他应了一声,随后并指压上她的手腕,双目微闭。
随后,一道法阵现于屋内,将房间紧紧护在其中。
第58章
纱幔之下, 冷香悠然。
透入的光零乱模糊,散落在林斐然沉静的眉眼间,那是由他亲手画就的, 与原来的她截然不同的模样。
双眉调低,比原先更添萧肃之意, 鼻峰高悬,比之又透出几分难以忽视的锋锐, 墨笔落至下方时, 又为她抹去唇珠,收拢唇线,拉下唇角, 于是舒展的含珠唇便倒化作覆舟状, 少了清润与执着,却绷出些不怒自威的冷意。
他如此动笔, 不仅是要叫人辨认不出,更是想教他们见之即退, 不敢招惹。
平心而论, 他的确觉得林斐然太过孤直, 太过心善,这本没有错。
世间行走之人,若不幸罹难,需得抓住一株令人全然相信的救命稻草,她便会是这样的人,但在此之前,她首先会成为攻讦之靶,垫脚之石。
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某些时候, 这些坚持或许会成为致命弱点。
所以,他应当将她双眼勾得细长,化去眸中清光,墨笔蘸水,晕染出浑浊与精明,叫她日日镜中相看,体味出三分刻薄之意,学出七分利己之心。
但在最重要的点睛之时,他忽然顿笔了。
其实林斐然于院中自画一事,他是早便知晓的,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沉迷起丹青之法,是以,众人夜间沉眠时,他无事可做,便悄然到她院内,独坐亭中,赏起了画。
最开始,画中之物是院中一隅,秋池、林木、绒花,见什么画什么,渐渐的,画中之物便成了写意,泼墨山水,垂钓扁舟,花生剑上,树落云间,古怪却奇趣。
景物之后,便是一幅幅人像。
有飞跃的旋真,搭箭的碧磬,皱眉的荀飞飞,以及,独坐窗台,闭目假寐的他。
如霰那时静静看了许久,画中笔法虽有些僵硬,但其实神态极好,并不似她后来形容的那般木讷无光。
数张人像之下,便是她的自画。
她显然是要以自己的样貌为底,改画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甚至能从那些杂乱的线条中窥出几分为难,拼拼凑凑,还是叫她画出几张,只是看着颇为失真与骇人。
见画如见心,张张翻过,他便知晓,她想要画出心中不同的自己,可无论如何下笔,仍旧脱离不了她原本的模样,仍旧能一眼看出是她。
画到最后,她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将自己与夯货相结合,在人像上添了兽耳与犬牙,别的不说,整个人确实多了几分生动与妙趣。
从画上自省的批文可以看出,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笔法落到自己面上,就逃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他心下却十分清楚。
她画不出,并非是无法想象,也并非是心内迷惘,只是她尚未察觉,如今的模样,就是她心中最适合自己的样子。
但这不必由他去点破,她是林斐然,她会想通的。
为此,离开妖都那日,他没有多问,只是接过笔,替她描画了另一副面容。
也是为此,他在点睛时停了下来。
若要论起不认、不信、不服,他如霰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比她更为固执,更为骄狂,他又有什么立场抹去?他该留下一点。
所以,他没有为她描目。
眼为人魂所在,她一睁开,便如同山林雾雨吹打而来,泅晕浸染,方才那些刻意矫饰的萧肃与刻薄立即被冲淡,无名的坚韧与沉静自风骨中破出。
或许,这便是画龙不可点睛的缘由。
此时她端坐帐中,柔散的光落在眉宇间,映过她额角细汗,点点划过,最后凝于下颌,滴落到他手背。
除咒间隙,她应当见到了自己那异纹遍布的灵脉,听到了他的吟唱与密语。
要从灵脉上将嵌刻多年,几乎融为一体的异物剔除,自然会痛,可他动手除咒,痛感只会是她的数倍,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痛意,故而没有多言。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的面容竟有镇痛之用。望着她,思绪缥缈之际,上的折磨便会减淡。
灵脉间的符文又祛了两个,她的眉头也愈发蹙紧,霎时间汗透衣襟,喉口微震,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她双手握拳,颈上筋络根根突出——她仍旧在忍耐。
双唇紧抿,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他吟词。
林斐然向来极能忍耐。
当她第一次被针扎时,或许会忍不住轻呼,但那是因为她没感受过针扎之痛,直到第二次时,她便能够隐忍下来。
就如同除咒一般,第二次分明比第一次更甚,她却远不似第一次那般痛至仰倒。
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毛病。
不过——
如霰眨动双眼,睫羽上坠着的汗珠顺势滴下,他看着她,在心中轻声道,确实是一个好孩子。
放在二人身侧的灵蕴球无声熄灭一块,寓意着又过了一个时辰。
“……好了。”如霰收回手,嗓音沙哑。
忽然间,帐内灵风大作,桃色纱幔被猛烈吹起,紧紧纠缠在床栏之上,明烈的日色就这么映入床中,将人脊背灼得发烫。
林斐然坐在其间,灵脉暂时打开,灵力汇涌而入,她的面色渐渐好转,直至一刻钟后,才不甚餍足地舒展眉头,恢复得满面红光。
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只觉得整个人都轻灵不少。
与她相比,如霰的情况便差得多。
他盘坐在前,唇色尽褪,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粉白,就像晨曦之初,即将消弥于山林花野的霜霰,纵然如此,他仍未倒下,只定定看她,眉眼间带有一抹锋艳的傲意,叫人只敢远观,不敢直视。
“如何?”他启唇问道。
“与上次一般,灵力充沛!”林斐然站起身,面色、耳廓微红,那是灵力膨胀,无法倾泄而憋出的绯色。
如霰闻言点了点头,起身下床,湿透的轻衫贴合,勾出他臂上流畅的线条,下一刻,线条被剥离,四周敞开的轩窗骤然闭合,遮住大半日色。
他脱衣的手微顿,侧目看向林斐然,十分自然道:“要是力没处使,就像上次一样,打水给我沐浴。